(一)性與天道

      在五四運動以後出現的新儒家,多把孔孟看成浮泛的實用主義者,不承認他們的思想有宇宙論和形上學的基礎。他們倚重的證據之一,是論語中子貢這段話:「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公冶長)。於是錢穆解釋說:「文章者,詩書禮樂,切近人生者也。性與天道,則為宗教與哲學上之問題。今不曉孔子自身對於宗教哲學之意見何若;唯其教弟子,則唯著緊人生一面,而宗教與哲學,皆所不談」(四書釋義,上冊,頁九十,中華文化出版社)。

      但是孔子既然「言性與天道」,怎麼可能又「不可得而聞」呢?「之言」或「所言」在全句中沒有意義嗎?孔子曾說:「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述而),孔子對學生毫無隱瞞。所以「不可得而聞也」,不是說他不談這些問題,而是說孔子對這些問題的見解,不能在別處從他人口中聽到,只有孔子講得好,是「難得」的;那是孔子的創見,是孔子思想「成一家言」之特色所在。但是關於文章,則有許多別的人照樣講得好,就像莊子所說的:「其(道術)在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搢紳先生(士大夫長輩),多能明之」(天下篇)。

      禮義道德,乃是人性活動之規範。不知道「人性是怎樣」,怎能確定「人該怎樣」呢?智仁勇三達德,難道不是人生來就有的性能嗎?難道不是人性問題?孔子講解詩經上的一句話時說:「繪事後素」;子貢因而想到了「禮後」的道理,即先有天性,後有禮法;孔子非常高興說:「起(啟發)予者商(子貢名)也」(八佾)。

      中庸主張,為能有堅定的自信,人該有兩種知識;一是知天道及天命,一是知人性:「質諸(相對質)鬼神而無疑,(是因為)知天(命)也;百世以俟聖人(出現)而不惑,知人(性)也」。宇宙整體之運作規律是天道,個體之運作規律是天命,即上天給每個人的使命,故說「分於道之謂命」(大戴禮記,本命)。

      莊子也說:「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因為天是「人該怎樣」之基礎(天道篇)。莊子的主張與中庸是一致的,故說:「明乎人明乎鬼(歸也)者,然後能獨行」(庚桑楚)。不知人天生有何性能,也不知人生有何使命,便無法確定人生方向,沒有「獨行」的勇氣。知道自己不是孤立的,才能有「知不可為而為」的勇氣。

(二)與命與仁

      錢穆不是第一個把孔孟思想之形上學基礎切除的人。論語說:「子罕言利,與命與仁」(子罕)。一般都把此處之「與」字看為連接詞,故程子說:「計利則害義,命之理微,仁之道大,皆夫子所罕言也」(朱子四書集注)。但是論語討論「仁」的字句極多,怎能說「孔子罕言仁」呢?程子的解讀與事實顯然衝突。

      其實此處「與」字不是連接詞,而是動詞,指「認同和認許」,也通「譽」字,用法與晏子批評孔子的這段話一樣:「入(他)人之國,而與人之賊,非義之類也」;他誣控孔子曾在楚國支持白公造反(墨子,,非儒下)。墨子又說:治國有道者,「外者諸諸侯與之,內者萬民親之」(尚賢中)。列子說:「此二者(謀士和狂人),胥(皆)失者也,而世與(其)一不與(另外之)一。唯聖人知所與,知所去」(天瑞)。這些「與」字皆為動詞。

      孔子要學生「各言其志」,最後結論說:「吾與典(曾晢名)也」,他認同典的志趣(先進)。孔子又說:「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述而)。他解釋說:接納改過的人,不等於對這人的全面認同:「與其進也,不與其退也……與其潔也,不與其往(過錯)也」(仝上)。

(三)天道與天命

      論語裡提到「命」字的地方雖然不是很多,但那卻是孔子人生哲學中的一個重要理念,與「仁」之理念同樣重要。他說:「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沒有使命意識,不能成為正人君子(堯曰)。他又說:「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聖人之言」(季氏)。大人是指有官職者。既然大人和聖人都是傳達天命的,都是代天行道的,所以最該敬畏的是天命。

      孔孟用「天」的字句,多次該理解為天道或天命。中庸說:「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篤焉」;這是一種事理,是天道之運作方式。孟子說:「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盡心上)。這是指天命。孔孟主張性與命互為表裡:你得有這樣的性能;便有這樣的使命。反之亦然。

      墨子是第一個把經書及孔子所說之天命,曲解為命運的人(非命篇)。但他為支持兼愛非攻等理念而引用古書含天命的字句時,也是解讀為上天的積極意願,即上天給人的命令。孔子的創見,在於把經書裡政治特權意義的天命理念普遍化,主張每個人都有直接得自上天的個別使命;這是全民受命的哲學。經書裡用天命,主要指天子「奉天承運」代天行道之使命。

      孟子反對告子「不得於言勿求於心」的主張,便是根據上面的道理。「言」是指社會的政令及聖賢之言論(公孫丑上)。他不承認世界上有上帝的全權代表,故能理直氣壯地「說大人,則藐之」(盡心下)。他甚而主張「天爵」高於「人爵」;後者指政權性的職位(告子上)。莊子記孔子的話說:「與天為徒者,知天子(皇帝)與己,皆天之所子」(人間世)。

      墨子從「天志」,一下就跳到政治原理「尚同」。荀子主張「以吏為師」。這都是極權主義,要求個體無條件向政權投降。無論古今中外,若只從政治角度思考人生問題,主張宇宙是個統一系統的一神論,便成為「天無二日」式的霸道之藉口,可以用來支持對內之專制,也可以用來支持對外之侵略。這也正是舊約聖經早期作品之情調。耶穌的思想主軸,是要把舊約裡「萬軍之上帝」及國王是上帝之子的意識形態,改變為「每個人都是天父的子女」,以建立個體之自尊和自信,使個體能「獨行」。人不是社會的工具或奴隸。

      孔子說他「五十而知天命」(為政)。這不是指廣泛抽象的天命之理念;這層問題,該是在他三十而立,或至晚四十而不惑時就已經想通了。孔子在五十多歲時終於想通的乃是:上天給他個人的具體使命不是從政,而是從事教育和文化工作。

      其實孔子和孟子的性格都不適合從政,因為都太堅持原則,不喜歡聽他人使喚,為五斗米折腰。但是孔子也不會為了反對而反對,不尊重他人。莊子筆下的孔子是「內直外曲」。前者即是「與天為徒」;外曲是「為人之所為者,人亦無疵焉,是之謂與人為徒」(人間世)。孟子說孔子是「聖之時者也」,不是死板僵化的教條主義者。(萬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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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劉俊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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