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順序及因果關係

      老莊的自然主義最關心宇宙之根源和運轉規律問題,他們收集了許多相關討論。但是莊子和列子收集的各種見解,並不是作者已經選好、並認為是唯一可取可靠的見解;這該由讀者再度加工,選取比較可取的,並該分清某個主張針對的是那個層次的問題。為正確理解老子,也得分清問題層次和思考角度。

     在討論宇宙根源時,必然會想到這個問題:「古初有物乎?」夏革回答商湯說:「古初無物今惡(怎能)得物?後之人將謂今之無物可乎?」(列子,湯問)。按莊子所記,冉求曾向孔子提出類似的問題:「未有天地可知邪?」孔子答說;「可!古猶今也……無古無今,無始無終」(知北遊)。

     兩個問題針對的都是時間順序觀點,兩處答案都傾向主張有形世界是永遠循環的。但這裡又可以提出另一種思考角度:有形的萬物似乎都是相接替的,此生彼滅,此滅彼生;但是在變化不居的現象背後或下面,是否有一層不變不化的東西在呢?兩處都說該有。所以孔子接著說:「不以生生(後一生字為動詞)死,不以死死(第二個死字為動詞)生。死生有待(依賴)邪?皆有所一體」。死不是生所生的,生也不是死所生的;生與死之變化皆得依賴其底盤「一體」。

     列子則是這樣說明這層問題:「有生(者)不生(不是從某時起才被生的),有化不化。不生者(永在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故生(動詞,主動語氣)物者不生(被動語氣動詞),化物者不化」(天瑞)。

     根據列子之「形動生影而不生形」的思考模式一直追究下去(或上去),最後便得到一個自身絕對不變不化的萬物之最後根源,即前面說的「不生者能生生」;那不是指像父母與子女那類的生育關係。孔子也說:「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動詞)物者(產生物者)非物(不可稱為物;或說不是這種東西)。物出(被生出的物)不得先物也(不能原來已經是物),猶(就好像)其(被生者)有物也,猶其有物也無已(不停地有物)」(莊子,知北遊)。有物者不是物,有影者不是影。

     那個絕對不是有待或有賴於其他東西而存在者,老子稱之為自然而然者;「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亞里士多德則稱之為「不被推動的推動者」。這是哲學用語。但在四書裡,孔孟常用周朝之宗教習用的名稱,稱之為「天」;商朝的宗教用語稱為「帝」。莊子也用周朝之宗教名稱:「與天為徒者,知天子(皇帝)之與己,皆天之所子」(人間世)。墨子之「天志」也是按周朝的用字習慣。但是從哲學思考所追究到的絕對自然而然者,到宗教所信奉的上帝,中間還有些問題有待清理。

     熟悉西方哲學的人該知道,在中世紀最有權威的思想家聖多瑪斯主張,只憑理性無法證明,有形世界是從某個時間點才開始存在的。現代科學主張:有形世界是有限的,其能量有一天會用完。這該假定這個有形世界是從遠古某個時間點才開始運作,否則能量該早已用完。但這只是人類根據宇宙現階段之運作模式所知道的,而無法說明這個宇宙為何開始運作或存在,也不能絕對排除在一個大週期後,有「終而復始」之可能性。 

二﹑另一思考角度

     所以從時間流動之角度,無法確定宇宙整體該有一種「始」和一種「終」,雖然現象界的萬物都有始有終,有生有滅。現在再從另一個角度思考。中西方的古代哲學,都主張每種東西都是由兩個基本因素合成的。中國哲學稱其中之一為「理」,即東西之結構方式;使這理成為實際存在之東西者則稱為「氣」。亞里士多德等人之哲學,稱理為「本質」(essence),稱氣為「存在」或「存有」(existence)。拉丁文原來是用動詞「是」之原形指稱「存在」(esse)。聖經裡也是用「氣息」指活動力:(比較創一2及六3)。天主教譯之為「神」,新教譯之為「靈」(pneuma)。

     按這種思考方式,老子所說的那個絕對不依賴外力存在的「自然者」,是否也該同時兼有理和氣呢?肯定的答案比較合理。理性追求的是條理;在一個統一系統中才可能有條理。老莊都有「一生二,二生三」之說,再加上強調「一」之重要性的許多章節,他們不可能認為是先有分別存在的大理(或大道)和大氣,結合在一起後才成為那個實際的「自然者」。西方哲學主張,「不動的推動者」本身,必然是「理含氣,氣含理」;其他東西之理則是偶然得到氣而成為實際存在的東西。這棵樹和這條狗等,都是「機緣性的」東西(contingent緣起緣滅者),不是必然該有的東西。老子提到「無極」;易經提到「太極」。周濂溪的太極圖把兩個觀念合在一起說:「無極而(不是『生』!)太極……太極本無極也」。這話本身非常清楚易懂:那是指同一個東西的兩層意義。對宇宙萬物來說,那是最高的極;對其本身來說,再上面沒有其他的極。這也等於列子說的「不(被)生者能生生」。無極也就是亞里是多德之定義前半的否定形容詞:「不被推動的推動者」。至於認為太極只是理或只是氣的主張,皆不能滿足理性對統一系統之要求。 

三﹑太極與上帝 

     太極及老子之自然者,乃是冷靜理性以「物理學」方式對宇宙根源得到的見地。但是宗教用語所說的神或上帝等,則是「帶感情色彩的事理」。從純事理性的太極,到帶感情的上帝,中間的關鍵問題在於:該怎樣設想太極與有化有滅之萬物的關係呢?

     你如果主張,太極等本身是沒有意識和意願的,其他萬物是以純機械方式演生的;按西方哲學術語,這是無神論,是老莊所強調的「無為」理念的可能解讀方式之一:「無為」就是沒有目的。但須留意,老莊常是說「無為而無不為」,所以宇宙不是真的毫無目的的;他們乃是為了強調:不可為了個別目的而破壞整體之目的,不可因了小愛而破壞大愛。「真者,所以受於(得自)天也,自然不可易也」,不可隨私意妄加改變(莊子,知北遊)。

     從無神論在人心中產生的作用角度來看,無神論也等於是泛神論,等於是說:我就是神,在我以外沒有別的神,沒有東西有資格向我說「你該如何如何」。假如人只是有觀看能力的眼睛,而世界是靜止的,則人不可能有「世界及人該怎樣」的問題。但人不只是有觀看能力的眼睛,他也有超越現狀的願望,一切人生問題都是由此而來。但是如果人沒有一種不得不承認的「當然」目標,便不能說他的行動是對或錯。就像莊子多次提到的,絕對的無為就該「無言」,不可妄想改變他人。

     在絕對靜止的世界中沒有該怎樣的問題,在不能有新意的死板循環中也是一樣;純物理學家能夠確定的,只是能夠重複驗證的死板規律,不能確定其中有自由和目的現象。正式的目的現象,是在生物學層面開始浮現。抱唯物主義的心理學大師佛洛依德也承認:「在生物學解釋中,很難不向某種目的觀念讓步,雖然關於個別情況,不能保證(目的觀點)不能錯誤」(性學三論,註四十七,義文版)。這是極顯然的道理:沒有當然目標,便不能說一個行動是對或錯,也不能說某種心理現象是病態。

     宇宙有許多層面。沒有視力的人,不能知道宇宙有光和顏色;光色之功能對他也毫無意義。在無靈動物之活動方式中雖然有規律和目的現象,但本身並不理解事理,故不能改善自己的生活條件。人能認知事理,並知道在自己的活動中有目的之作用,故能看出在整個宇宙之運作中也含有智力和目的之作用。

     這是最簡單自然的設想方式。故此莊子說:「夫道,有情有信」(大宗師)。「情」是指關切和願望,指目的;「信」指信用,是關於條理和規律。關於道,易繫辭說:「仁者見之謂之仁,知(智)者見之謂之知」。一個沒有智力的人不能知道在道之運作方式中有智力之作用;沒有仁心的人,也不能知道在道之運作中有仁之作用。

     這兩處都是說「道」有情有信,有仁有智。其實那都是太極或自然者之性能的呈現;但是一個東西的性能,只能從這東西的運作方式中才能看出。「道」是太極之運作方式。 

四﹑自由之著力點 

     唯物論者和無神論者會說:上述之見解只是人的主觀投射,不能證明客觀事實正是那樣。但是首先要知道:人對客觀世界所直接知道的,只是零散的點,因了智力之投射能力和綜合能力才能成為線,成為事理。此外,人必然是按自己的能力和需要方式捉摸客體,這樣他與客體界之互動關係才更方便順暢。例如「太陽出來了」這句話,是人設想自己與太陽之方位關係的主觀見解,但與客觀天文學之事實並無衝突,可以互相換算。而客觀天文學的表陳方式,為日常生活反而極不方便實用。

     在西方近代的思想演變過程中,有兩個值得玩味的現象。第一個是馬克斯主義。在中外的思想史上,一直有人主張唯物論和無神論,但都未能形成那樣強大的聲勢。這是因為馬克斯主義,乃是西方傳統道德觀產生之不義現象,激起的情緒化反動。

     但是西方的新馬克斯派,現在又要讓上帝復辟,但主張該把上帝定義為「絕對另一個」。這種消極意義的上帝觀,雖然能使大眾知道:政治當局不是上帝的全權代表,個體不必絕對服從;但不能產生積極支持個體尊嚴和自信的力量。按理論佛教也是一種無神論;但在印度盛行前後有十八個世紀,對消除婆羅門社會之階級歧視,似乎未產生任何作用。

     另一個值得玩味的現象是「新時代運動」。這也是對西方傳統道德觀的反動,同時是非系統化思想的大雜燴。這些人要排除象徵宇宙統一運作系統的上帝,主張上帝只是毫無意識的「能量」,卻求助於象徵偶然事理的碟仙等類的東西。他們那些帶催眠色彩的解除心理壓力的方法,可能收到一時的麻醉效果;但是不願承認自己是「天之所子」的人,必然成為茫茫宇宙中苟且偷生的孤兒。不要誤以為沒有繫屬才有自由:若沒有地心引力,人也不可能有任何積極作為,那是沒有用力點的空洞自由。廢除上帝,固然便消除了傳統宗教道德意識加給人的心理壓力,但同時也消除了人類之合理善願的支撐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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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劉俊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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