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四篇福音把洗者若翰和耶穌的公開傳道活動時間,壓縮到了極不自然的程度;他們二人出面干預時局的行動來的也太突然。這種長話短說的主要原因,可能是為節省篇幅,但是缺點則是使讀者不易看清事情的來龍去脈。前三福音給人的粗略印象,好似耶穌公開傳道的活動,只是從加里肋亞省去耶路撒冷的一次旅程;學者根據若望福音裡的線索,才確定出他公開傳道的時間有三年左右,並曾多次去耶路撒冷。

    耶穌為什麼是出自加里肋亞省,而不是出自猶大省或耶路撒冷呢?以註解章句或「訓詁」為主的聖經學家,不會關心這個問題。耶路撒冷的司祭長和法利塞人曾說:「難道你(派去捉拿耶穌的差役)也是出自加里肋亞嗎?你去查考,你就能知道:從加里肋亞不會出先知的」(若七52)。

    這些自以為是的猶大省人,竟然忘了依撒意亞先知在公前七百年左右的預言:「往昔上主曾使則步隆和納斐塔里地域(即北國)受了侮辱,但日後卻將使沿海之路,約旦東岸,外方人的加里肋亞獲得光榮。在黑暗中行走的百姓看到了一道皓光,光輝已射在那寄居在漆黑之地的人們身上」(依八23及九1;瑪四14)。有些譯本把「外方人的加里肋亞」,譯為「外方人的地區」,因為「加里肋亞」之字義就是「地帶」。先知稱之為「外方人的」,大概不是因為那裡外方人較多,而是因為那時已被亞述統治。

    一般信徒會認為,預言就是預言,事情不可能不那樣發展,因而忽視實徵層面的因果關係,也不易得到聖經傳授的智慧。但歷史文化之演變其實也有一些規律可循,雖然不像物理定律那樣明確。勒南則只想到了自然地理環境之影響:

    「一種迷人的大自然幫助著形成這種不大嚴厲的,不過於一神(一元化)的精神……這精神把一種牧歌的美麗的特性印在迦利理(加里肋亞)任何夢想上。世界上最淒涼的地方也許是耶路撒冷附近的地區。反之,迦利理是多草多樹的,微笑的,雅歌與愛人之曲的真正的故鄉」。稍前他說:「大自然的情感之缺乏,其結果為乾澀、偏狹而不馴雅,也給純耶路撒冷的作品以偉大性,而那是一種悲哀的不育可厭的偉大性」(耶穌傳,三十五頁,商務)。

    氣候水土對人的心情氣質確實影響很大。但是歷史及文化背景對人的視野和心胸之影響可能更大更深。世界上自然環境比加里肋亞優美的地區不知有多少,但未產生像耶穌那樣影響深遠的偉人。與外界隔絕的環境,很難產生對人類文化有突破性貢獻的人物。看歷史的走勢,新氣象似乎常是先在主流文化的邊緣地帶萌芽,然後逐漸「後者先、先者後」(瑪十九30)。反過來看,曾為超級強國的巴比倫和埃及,為何後繼無力呢?原因絕不是地理環境,而是人生觀問題。

    古猶太人的文化能夠通過時間的考驗,流傳至今,且影響深廣,主要是因為他們當初居住的地方,是個非常敏感的地帶,四周此興彼衰的列強每次有點風吹草動,他們都會受到波及,逼他們不停地自我調適,尋求對策。同時他們又是個「執拗的百姓」(申三十三5),一直不肯認輸,不致被完全同化而失去民族意識。這是猶太人偉大的地方,但也是他們一直得不到安寧的原因。可以說他們一直未能自外於人類面對的各種挑戰。若沒有馬克斯、愛因斯坦和佛洛依德等人,過去那個世紀的歷史不可能是那個樣子。

    達味和撒羅滿當國王的時代,是猶太人在文化和政治上成就最輝煌的時代。撒羅滿的兒子繼位後,因不得民心,國土分裂為二。南國稱猶大,仍由達味的後代在耶路撒冷主政。北國稱以色列,國土包括耶穌時代的加里肋亞和撒瑪黎雅。北國在公元前七二一年被亞述滅亡;南國在五八七年被巴比倫滅亡。

    南北兩國滅亡時,政治、宗教和軍隊的領導階級大都成了俘虜。南國有許多人逃到了埃及。主戰派落敗後,也把耶肋米亞先知押帶到埃及當人質。在耶穌時代,埃及之亞力山大的居民,有三分之一是猶太人。那時此城是羅馬帝國的文化中心,也是新柏拉圖主義哲學之發祥地;耶穌的前輩猶太哲學家斐羅便是這裡的僑民。

    波斯居魯士國王准許流亡巴比倫的猶太人回國時,許多人沒有回國。有人在當地政府得到了不錯的職位,也有人經商而成了富翁。至少北國人原來就長於經商,跟他們的西北鄰居腓尼基人一樣。北國的先知歐瑟亞曾諷刺他們說:「厄弗辣因(支族名)有如客納罕人(當地邪教徒),手裡拿著欺詐的天秤,喜行欺騙。厄弗辣因還說:『我現在實在成了富翁,發了大財』」(歐十二8)。艾斯德爾傳,達尼爾先知書,及新教不承認是聖經的多俾亞傳,雖然是虛構故事,多少仍反映出流亡之猶太人的生活情況。

    因了居住地點和政治遭遇,古猶太人也是個消息靈通的民族。因為是在地中海沿岸,他們很早就與其他地區有商業往來。現在學者認為,撒羅滿國王的政府,實際是個商業集團,從事陸運和海運(列下九26等)。到了耶穌時代,從巴比倫到西班牙,甚而遠至英國,到處有猶太人的蹤影。耶穌的徒弟傳道時,很快就能深入羅馬帝國的每個角度,便是靠猶太僑民早已建立的據點和通道。

    這些僑民因了回國朝聖及探親或經商之需要,與本土猶太人保持著相當密切的關係。再加上猶太本土長年被外來政權統治,所以他們不是對外界毫無所知的封閉族群。他們在宗教信仰及傳統禮法方面雖然非常保守固執,到現在仍不許與外族通婚,不吃豬肉,但在其他方面的調適能力卻非常強,例如關於語言。他們原來用的語言是希伯來文,後來改用從亞述時代各地就通用的阿蘭文(Aramaic)。從公前第二世紀,對後世有影響的猶太作家,幾乎都是用希臘文寫作,例如新教不承認是聖經的瑪加伯書下及智慧篇等之作者;又如哲學家斐羅和歷史家約瑟夫。至於猶太商人,怎麼會為了民族主義的傲慢心理而不與外族交易,不採用外族發明的技術和醫術呢?

    勒南下面的話與事實不符:「一個博學的猶太教長被人問過:什麼時候宜於以『希臘智慧』教孩子們,他答說:『在那非晝非夜的時候;因為法典上有一句話:你應日夜地研究它(法典)』。所以希臘學說的任何成分不曾直接地間接地達到耶穌的腦裡」(耶穌傳,十九頁)。

    這位教長最多只能代表偏激保守派的立場,但耶穌是改革派。正如卡繆指出的,反抗心理「是消息靈通的人之現象」(拙譯,反抗者,四十頁,三民)。一個沒有比較機會的土包子,很難發覺傳統立場有何缺點。在原地踏步萬年不改舊習的原始部落,都是在與外界隔絕的地區。

    關於猶太人採用希臘話的情形,勒南的見解也與事實不符。「耶穌很少有懂希臘文之可能……(用希臘文寫書的)卻(約)色夫宣稱自己是同代者中的一個例外」(十八頁)。希臘話是那時羅馬帝國官員和商人通用的官話。耶穌十字架上方的罪狀看牌,是用「希臘、拉丁及希伯來文字寫的」(路二十三38;若十九20)。在耶路撒冷解救保祿的羅馬駐軍的隊長也會希臘話(宗二十一37)。

    約瑟夫不是商人,也不是羅馬官員,而是耶路撒冷保守派的領導階級,父親是司祭,與當時之大司祭是同一家族,能用希臘文寫「猶太戰爭史」等書,確實不可多得。但是用希臘文寫書,與會說酒吧女式希臘話,完全是兩回事。此外,加里肋亞與耶路撒冷之文化氣氛,也屬於兩種不同的天地。耶穌十二大弟子中有兩個,安德肋和斐理伯,是希臘人的名字,不是很時麾嗎?大黑落德國王把改建後的撒瑪黎雅城,命名為Sebastos,乃是把「奧古斯都」譯成希臘文的名稱。如果當地懂希臘文的人極少,就不如用當時之羅馬皇帝的拉丁文原名,稱之為「奧古斯都城」。

    北國在公前七二一年被亞述滅亡後,到公前一三五年加里肋亞才再由瑪加伯猶太王朝納入統一版圖;從公前三百年起,這地區是受北方之希臘政權控制。此外,猶太人當初佔領這個地區,是在他們逃離埃及之後;但是有些猶太人似乎未曾移民埃及,一直就住在耶路撒冷一帶,或者回來較早;因為從若蘇厄(耶叔亞)攻佔巴力斯坦到達味稱王,按聖經資料計算出之年數,比按考古資料計算出的年數多了兩百年。解答這個問題的方法之一,是假定民長記(士師記)中的某些民長是在若蘇厄攻佔巴力斯坦以前就住在其中某些地區。

    猶大省主要是山區,而且多是童山,可以說是窮山惡水(死海!)之地;外來統治者事後幾乎無人願意在此定居,所以族群非常單純,自然偏愛以聖殿為中心組織成的單純社會,也比較傾向痛恨異族。這樣的氣氛很難孕育出耶穌這樣的人物。

    在約旦河及加里肋亞海西岸的加里肋亞省,南北長七十公里,東西寬四十公里,文化氣氛就完全不同了。從上述歷史可以想到,這裡的原住民被猶太人同化的程度較淺。此外,以加里肋亞海(實為湖,也稱提庇黎雅海等)為中心的這塊盆地,在古代物產非常豐富。交通也極方便:從內陸到地中海的東西大道,和從大馬士革到埃及的南北大道,就在大博爾山東方約十公里處交會。其西北沿地中海一直是腓尼基人地區,耶穌傳道時也到過這些地方(瑪十五21)。

    在加里肋亞和猶太人的某些僑居地,已經逐漸形成異族和平雜處互相包容的事實局勢,只待出現一位先知先覺者,用一個軸心理念,把這個情勢和人心 中的模糊願望,凝結成明確理念體系,使之成為自覺的信仰,和人生的共同努力方向。故此保祿引用舊約的話說:「……『天主的話離你很近,就在你的裡,就在你的心中。』這就是指我們關於信仰的宣講」(羅十8)。這個軸心理念,便是「每個人都是天父的子女」。這是舊約已經有的理念,只是尚未成為其人生觀體系的軸心。

    耶穌的信徒只用了三百年的時間,便使希臘羅馬社會之宗教改觀,與當時的文化氣氛及大眾心中的模糊願望也有密切關係。奧古斯都大帝使地中海沿岸那一大片地區,成了大統一的政治版圖,建立了所謂的「羅馬和平」。原來各自獨立的小國之人民,這時在帝國全境可通行無阻。然而政治上的統一,卻引生了重新調整宗教意識之需要。這個政局對各小國之傳統宗教的衝擊,比近代之科技發展對各傳統宗教信仰造成的衝擊,來得恐怕還要猛烈普遍。

    在小國獨立時代,各有一套完整的宇宙觀和人生觀信仰;雖然未必合理,但大家習以為常,足以伴人生,伴人死。現在門戶打開了,各種信仰有了比較的機會,對自己原來的信仰,很難再像以前那樣堅定。那些離鄉背井到外地謀生的人,被賣來賣去的奴隸,和調東調西的軍人,沒有根的感覺最為強烈。

    如果去外地的鄉親人數夠多,能組成同鄉會,建立故鄉之宗教設施,便不致有太強烈的六神無主之感覺。這是當初之猶太僑民,及來台之閩南人和客家人的情況。但在大社會的包圍中,凡是與異族交往較多的人,都希望有個共同尊重信守的道德準則和基礎。然而任何一個固有的信仰都不足以滿足這種精神需求,所以就像現在之地球村的情形一樣,那時也出現了許多新興的宗教和哲學派別。

    當時的各種哲學派別,大都傾向一神論立場,即是把宇宙看為統一的運作系統,像我國古人所說的:合為一理,散為萬事。至於宇宙中的萬事萬物與其共同基礎是怎樣的關係,則各有不同的主張。但各派哲學有個共同弱點,即是太抽象,不易牽動感情,化為具體的行動。勒南知道這個問題:「在道德體系裡,真理要達到感情階段時,才取得一點價值;它被實現在事實的狀態裡時,才取得全部的重要性」(五十頁)。

    希臘羅馬社會之一般無知大眾,原來信奉的是多神教;像古今中外所有的多神教一樣,那是一種個人功利主義的信仰,信徒只敬重其中一兩個神明,即是象徵他們關切之身邊利益的神明。這些信徒對宇宙的最高神如「老天爺」也有點模糊意識,但那不是他們顯意識生活的主神,只是個虛位的神。無論是從這種宗教的教義中,或從信徒奉行的宗教儀式中,都得不到宇宙一體性的歸屬感,也難培養同舟共濟互惠互利的精神。在安頓感情的作用方面,這種宗教還不如原始部落個體與族群同命同根之觀念和團體儀式。

    多神教的地域色彩必然很重,不可能成為全人類之人生和價值觀的共同依據,不能激發全方位人生關懷心情之共鳴。以海上活動為主的大眾,很容易受到媽祖精神之感動。但是生活在中國內陸的人,根本不知道媽祖是何方神聖;知道了也不會感到興趣,因為與他們關切的那些人生問題沒有什麼關係。

    在希臘羅馬社會轉型期各種宗教和哲學的競爭中,基督徒的信仰能夠脫穎而出,一方面是因為耶穌推出的「每人皆是天父子女」之理念,能夠滿足有識之士對宇宙統一運作系統之要求,雖然暫時信徒還無力與哲學直接溝通;另一方面耶穌及其信徒待人接物的具體行動,也使外人感到親切,很快便能大家打成一片。

    猶太僑民之互助合作精神,到現在仍使其他族群刮目相看。但是因為他們的傳統禮法繁瑣,民族意識又強,圈外人望之卻步。新約裡說的「敬畏上主的人」,是指對猶太宗教有好感,但未成為完整猶太教徒的外族人;他們可以說是基督教義出現以前的本能基督徒,例如為猶太人建造會堂的那個羅馬駐軍的隊長(路七;宗十)。耶穌廢除了猶太人的繁文縟節,使天下一家之理想容易落實。

    根據基督徒信仰早期的傳播情形,可知鄉下人比都市人頑固;後世拉丁文所謂的「異教徒」,原意就是鄉下人(paganus)。文化城也比商業城頑固;保祿在雅典傳教,似乎不如在格林多順利。太理性的人自然傾向觀望。「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智者過之,愚者不及也」(中庸)。

[上一章]   [下一章]

(作者:劉俊餘)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liujungho 的頭像
    liujungho

    反抗者

    liujungho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