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把我國古代兩個偏激對立的人生觀立場簡化,可以這樣說:墨荀主張自然天性是惡,而人為的社會管制是善;老莊等則主張自然天性是善,而人為的社會管制是萬惡之根源。莊子說:「禮者,世俗之所為也;真者,所以受於(得之於)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聖人法天貴真,不拘於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於人」(莊子,漁父)。他又說:「禮者,道之華而亂之首也」(知北游)。

     為能理解墨子,讀者不必事前有哲學訓練;屬於邏輯學的「經上」等篇除外。但是毫無哲學訓練的人閱讀老子和莊子,一時很難摸到頭緒。老子等人難懂,可以分為兩層原因:一是來自其主軸理念系統本身,一是來自其陳述技巧。

      在理念系統方面,為抵制社會對人生的不當管制和干擾,自然主義不得不依重宇宙論和認識論範圍的事理「明白於天地之德者,此之謂六本大字,與天和者也」(天道)。但這些事理,乃是在日常生活中,不易感到或想到的問題。例如這個與日常生活關係已經算很密切的例子:「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則功分定矣」(莊子,秋水)。大家都知道東與西相反;但是第二層問題就很少想到了:有東必有西,有西必有東,否則便不可能有指示方向的功能。

      萬物彼此之關係,與東與西之關係類似。「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齊物論)。若沒有彼,便不可能有我,因為我是世界上的後來者;但若沒有我,對我來說彼也等於不存在,至少彼不能發揮某些功能。若用西方的哲學術語,「齊物論」該題為「相對論」。

      老莊難懂的第二個原因,是來自陳述技巧。老子的道德經是用格言式的短句組成的,不易看出每段話針對的是宇宙或人事中的那層問題。學者大都承認,現有之道德經的某些段落放錯了位置,即所謂的「錯簡」(簡即竹片);但很難確定那段話該接那段話。

       至於莊子和列子難懂,則是因為他們用了許多故事或「寓言」,說明他們的主張,約佔十分之九的篇幅。所謂寓言,在此不只指用無靈物當主角的故事,也包括記在許多古人名下的故事。但是莊子或莊子書的作者,又不表明他對那些人的主張認同到什麼程度,而且這是故意的:「寓言十九,藉外(人)論之。親父不為其子謀;親父譽之,不若非其父(譽之)者也。(若外人之見解錯誤),非吾罪也,(他)人之罪也」(莊子,寓言篇)。這也稱為「與古人為徒:『其言雖教謫之實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不是我的主張)。若然者,雖直不為病(詬)。……雖固(執)亦無罪」(人間世)。

      這種手法好似不負責任,有點詭詐,但與自然無為主義排斥自以為是之妄想妄動的立場有密切關係。莊子的處世原則是「與造物者遊」(天下篇),不刻意追求什麼,也不刻意逃避什麼。「人能虛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山木)。「委蛇」也是莊子書中多次出現的術語:「與物委蛇,而同其波」(庚桑楚)。耶穌也曾說:「你們該機警如蛇」,不可直來直往(瑪十16)。

      為能進入道家描述的心情妙境,讀者也該抱著遊玩的心理,看這些似真似假的故事。孟子認為,「執一」難免就變成「偏執偏激」;「所惡執一者,為其賊道也,舉一而廢百也」(盡心上)。莊子說:「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私心之)好惡內傷其身,常因(順)自然而不益(增加)生者也」(德充符)。

      為抵制自以為是的妄想妄動,製造懷疑心理是個必要手段。在莊子書中有許多沒有答案的疑問句。「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又如:「大知不及大(應為「小」?)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以上逍遙遊)。「既使我與若(你)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齊物論)。

      許多故事沒有明確結論。這是讓讀者根據自己的人生體驗決定取捨。人能知道魚之樂嗎?「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秋水)。究竟是莊周夢為蝴蝶呢?或是蝴蝶夢為莊周呢?(齊物論)。夢幻與覺悟有何差別呢?難道不都只是以個人之知覺和感受為依據嗎?

      列子書中的「周穆王篇」,記述的都是討論夢幻與覺悟之差別的故事。有個人白天是受他人使喚的役夫,夜裡則夢為君王。別人覺得他命苦,他回答說:「人生百年,晝夜各分。吾晝為僕虜,苦則苦矣;夜為人君,其樂無比,何所怨哉?」另一個人名華子,得了遺忘症,家人尋遍名醫把他治好,他反而大怒:「華子子既悟,迺(乃)大怒,黜妻罰子子」。為什麼呢:「曩(以前)吾忘也,蕩蕩然不覺天地之有無。今頓識,既往數十年來存亡哀樂好惡,擾擾萬緒起矣」。莊子說:「方其夢也,不知其(為)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夢中有夢),覺而後知其(為)夢也。且有大覺(悟),而後知其大夢也」(齊物論)。

      這類故事的說服力固然值得懷疑,但與自然無為主義的立場相符。然而莊子等書似乎是後人編輯的,其中收集的故事有時與全書之根本立場格格不入。最明顯的一個例子,是列子中的愚公移山故事。自然無為主義的根本主張是不可妄想改變自然,怎可妄想移走一座山呢?「牛馬四足,是謂天(然);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為)。故曰:無以人滅天」(莊子,秋水)。

      愚公說:「雖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而山不加增,何若而不平?」(湯問)。這絕不合自然無為主義的情調,而是墨子之力行主義的思考模式。有人勸墨子說:「今有人於此,有子十人,一人耕而九人處(閒),則耕者不可以不益(更加)急矣……」(貴義篇)。

      愚公移山故事的結局,乃是自然無為主義的旁門左道:那裡的蛇神怕將來沒有住處,向上帝告狀,上帝「命夸蛾氏二子負二山,一厝朔東,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漢之陰,無隴斷焉」。自然無為主義不寄望於特殊外力之干預,傾向主張機械論甚而宿命主義。

      莊子「讓王篇」記述的都是古人輕視名利權位的故事。例如舜想把帝位讓給善卷,這人說:「予立於宇宙之中……逍遙於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為哉?悲夫,子之不知予也!遂不受,於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處」。

      把孔子受困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仍然自得其樂的故事放在這組故事中,情調雖有點不符,但與自然無為主義不正面衝突。這故事說明孔子不把外表的成功或失敗放在心上;外表的困境,反而使他知道自己夠有骨氣:「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陳蔡之隘(困境),於丘其幸呼!

      但是後面幾個為了逃避名利而寧願自殺的故事,則破壞了「不以人(為方法)滅天」之原則。例如舜的朋友北人無擇,「自殺清冷之淵」。湯王代桀成功後,想讓王位給卞隨,他「乃自投椆水而死」。伯夷和叔齊,因不滿周朝以暴易暴之政策,「北至於首陽之山,遂餓而死焉」。

      莊子等能被誤解和濫用的另一原因,是書中用的各種故事情節多是虛構的,是誇張不實的。但有些人不設法理解故事所要說明的事理,而把注意力放在故事的表面情節上,並按死字面理解,誤以為那是事實,結果走火入魔,陷入了旁門左道,迷於追求特異功能或仙道。

      莊子和列子多次提到:至人或真人能夠入火不焚,入水不溺。但許多人忽視了莊子這段非常務實的解說:「至德者,火弗能熱,水弗能溺,寒暑引能害,禽獸弗能賊(偷襲)。非謂其薄之也(不是輕視和不怕這些東西),言察乎安危,寧於禍福,謹於去(遠離)就(接近),(故)莫之能害也」。(秋水)。莊子又說:「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拒)不迎,夜而不藏(瞞),故能勝物而不(受)傷(應帝王)。耶穌說的這話,也該按上述方式理解:「手拿毒蛇,甚而喝了什麼致死的毒物,也不受害」(谷十六18)。

      商丘聞入水不溺入火不焦的故事,表面情節顯然誇張不實,是根本不可能的(列子,黃帝)。但這故事要說明的事理,即精神專注能產生的功能,則是有道理的,是值得思考的問題。捕蟬故事(莊子,達生),射箭等故事(田子方),都是為討論心神專注之功能。

      為能做好任何事情,心神專注都是必要的,特別是高危險性的特技表演。至於這種能力之功效的極限是什麼,恐怕無人能夠確定。大家知道,人在催眠狀態,能發揮人在意識清醒時不能發揮的效能,例如不感覺疼痛,數星期之久;保持同一個身體姿勢而不感疲勞和不適;回憶起早已忘記的童年往事等。這是被動性的心神專注之功效,雖然事實上比較困難。

      然而為能看清莊子等書為何這樣重視這個問題,用了那麼多故事討論,得先確定自然主義者是要把這種能力用來面對什麼事情,然後才能討論用什麼方法修練這種能力較好:是對射箭或是學道教的上刀梯呢?是學走火或是學書法呢?讀者不可不知道,在眾目 昭彰下竟敢偷他人金子,也是心神專注的功效:「取金之時,不見人,徒見金」(列子,說符)。

      自然主義重視心神專注的能力,絕不是為了修練對付某種特別客體的能力,例如學屠龍,「技成而無所用其巧」(莊子,列禦寇)。自然主義是要自己不受任何外物所左右:「喪己於物,失性於俗者,謂之倒置之民」(莊子,繕性)。大家常說的「玩物喪志」,指的是同一種本末倒置的現象,是被某單一事物迷住。

      此外,以修練某種特定技能之方法所得到的心神專注能力,並非自然便能轉用於其他場合或其他事務。列子給朋友表演射箭技能,這朋友評之為只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然後請列子「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結果列子「伏地,汗流至踵」,那還有能力射箭?(莊子,田子方)。但請注意,這故事說的與「列子御風而行」之能力互相衝突(逍遙遊)。所以再說一次,看這些故事時,不必管故事表面情節是否真實,只該想故事要說明的事理有無意義。

      此外,以練習上刀梯之方法所得到的鎮靜專注能力,也不是自然便能用來面對其他事務,例如他未必能見財不動心,未必能在戰場統率三軍……。如果以上刀梯當選用將領或公司經理的考試項目,當然非常荒唐。

      但在另一方面,按心理學,意識在有一個具體對象時才容易凝聚。在催眠時,讓被催眠者凝視眼前的一個固定東西,例如手指或一枝筆,更容易使他進入催眠狀態。由此可知,以修練某特殊技能的方法培養專注能力,不是為了這個特殊技能,例如射箭,所以該同時培養轉用於其他事務的能力,而不可等一種技能修練到登峰造極之後,才想到轉用問題。運動選手都有專注能力,但許多人在運動以外就像個白痴。中小學讓學生同時學習很多領域的能力,政策在原則上是正確的。

      在宋明理學時代,關於求學問的法則問題出現了兩派對立的主張。陸象山和王陽明主張:人心即道心,求學問只是發掘人心之自覺,不必假道於外物。程伊川和朱子主張:人心須透過客體才能求得知識。根據前面所說的,該說程朱的主張比較合理。

      現象學大師胡塞爾也主張,意識必然是針對某對象之意識,不可能有純意識,至少對人類之意識能力而言(Husserl)。一個生來又聾又瞎的小孩,很難與外界建立順暢的互動關係;他的意識是在混沌未開的狀態。

      莊子等論到凝神專注問題時,常提到或暗示:其最高境界是能置生死於度外。「古之真人,不知說(悅)生,不知惡死……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來到的)受而喜之,(已過去的)忘而復之(送還回去,沒有遺憾),是之謂……不以人助天」(大宗師)。莊子又說:「知窮(困)之有命,知通(順達)之有時,臨大難而不懼者,聖人之勇也」(秋水)。莊子用「聖人」這個名詞時,有時是按老子之貶損意義,如「聖人不死,大盗不止」(胠篋);有時則與「至人或真人」同義。道德經中也是一樣。

      這是價值觀和價值感問題,也就是你對某東西究竟在乎到什麼程度。你無所求,自然不怕有所失,不致臨事張惶失措。「凡外重(重視外物)者內拙」(達生)俗話說的「投鼠忌器」,也是價值取捨問題。為修練心神專注,必得先認定各種事物對我有何價值,並有明確的輕重緩急之順序。這是各種宗教修行家及教育人員都該知道的原理。「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大學)。

      因了自然無為主義與佛教有許多相似的地方,故在佛教傳入中國之初,大家曾利用老莊的術語,詮釋佛教的思想;這種詮釋佛經的方法稱為「格義」。其實佛教與自然無為主義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生觀理念體系,差別在於二者所認定的最高指導原則南轅北轍,即大學所謂的「至善」完全不同。佛教的輪迴解脫學說是要解除人生痛苦,並且認為靈魂墜落在肉體內便是一切痛苦之根源。只有在靈魂擺脫了肉身及物質之累贅,回到了造化以前的狀態,才能得到圓滿的幸福。但是自然無為主義「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只想掌握始與終之間的平衡點,即此時此地(大宗師)。

      禪宗佛教比較接近老莊的立場,其修行過程在理論層面也是正確的:從見山是山,經過見山不是山,再回到見山是山。但在事實層面,禪宗大師多是積重難返,後繼無力,不能完全回到自然本位。以上說的只是自然無為主義的大體輪廓,各層理念可取到何程度,須再深入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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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劉俊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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