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說:「孔子的『學』只是讀書,只是文字上傳授來的學問。所以他的弟子中那幾個有豪氣的,都不滿意於這種學說(學問?)。那最爽快的子路駁孔子道: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後為學?」(中國哲學史大綱,第五章,商務)。

梁啟超的見解似乎正好相反:「哀公問孔子孰為好學,孔子就舉了一位顏回,還說短命死矣,今也則無,未聞好學者也。我們在易經、論語、莊子裡,看好幾條講顏回的,就找不出他的好讀書的痕跡。他做的學問是屢空,是心齋,是克己復禮,是不改其樂,是不遷怒不貳過……都與讀書無關。若說學只是讀書,難道顏回死了,那三千弟子都是束書不觀的人嗎?孔子卻怎說未聞好學者呢?」(孔子,第三節)。

胡梁二人各有所見,但皆是一管之見,知其一不知其二。孔子所說的「學」,確實不是「只指讀書」,不是為了求知而求知,而是為了知道該怎樣處世為人,為了實踐「德行」,故要求學生在可能範圍內「即學即行」。但是讀書是求知非常重要的一種方法,否則不能得到古人之生活體驗,不能有文化之傳承,更談不上「繼往開來」。停留在原始狀態的族群,都是不會用文字記錄祖先之經驗的部落。

至於孔子說只有顏回好學,說的是他求知的熱切程度,無人能與他相比,連孔子也自嘆不如。但是知與行是兩層不同的問題,該各有不同的處理方法。顏回也承認,孔子教育他的方法之一,是「博我以文」,亦即研讀古書(子罕)。擴大視野和心胸是靠「文」,即古人之經歷和成敗的記錄。

「道」與「德」二字之出現次數的統計所顯示的現象,也與上述問題有關。論語用「道」字一百五十二次,用「德」字只有七十二次。但是詩經用「道」字只三十二次,用「德」字七十一次。而今文尚書用「道」字僅十一次,用「德」字卻高達一百一十二次。

用某個字的次數多寡,能顯示出對這字之相關問題的關切心情是大是小。「道」是指行動方式和行動規範。「德」是指行動能力及其實際功效,即德行及德性。在春秋戰國以前,幾乎無人質疑社會之法律制度的合理性。如果這些規範之效果不合理想,大家只想是因為有人不認真奉行,是「缺德」現象。所以詩經和尚書多論「德」而少論「道」。

到了周朝末年,原來之社會運作章法規範失去了權威,是「天下無道」的局勢。孔子企圖用理性思考,重新建立「道」之威信,故用「道」字的次數較多。其實「禮」也是這個範圍的問題。「道」是最廣泛抽象的「共名」,任何事物之運作方式都是道,如日月星辰之軌道。比較具體或有明文規定的「人際互動」之規範則是禮。所謂「克己復禮」,即是「奉公守法」。禮字在論語中出現一百三十二次(孔子思想研究論集,第二冊,五十二頁,黎明文化)。

不過上述現象並不能證明孔子比較忽視實踐層面的問題。其實「德」字也是個極廣泛的「共名」,在其下面包括許多小類,例如仁與勇,孝與悌,忠與信等;這都是實踐層面的問題,也是孔子經常討論的。但是知與行有邏輯上的前後次序:有正確的知識,才能有正確的行動。「誰能出不由戶(門道)?何莫由斯道也!」(雍也)。

為能看清孔子有關求知方法的主張,先得把知識分為兩大類別:一是管理物的知識,一是管理人的知識。孔子重視的是後一種知識,其中也包括管理自己,並以管理自己之知識,當「齊家治國平天下」之知識的基礎。孔子希望學生將來成為管理人的大小公務員,即子夏說的「學而優則仕」(子張)。

論到治物的專業技術,孔子承認他不如老農和老圃(子路)。他雖然不放過任何學習機會,「學而不厭」(述而),「敏以求之」,並說「三人(同)行,必有我師」(仝上);但他關切的是「人理學」,不是「物理學」。他向善泳者請教游泳之道,不是想知道「水紋學」,而是人該怎樣與客體互動的道理。善泳者說:「從(順)水之道,而不為私焉」(莊子,達生)。莊子記述的養虎養馬及養鳥等故事,也都是為說明待人之道。

但是在「十有五而志於學」之前,孔子也學過許多治物的技能。有人問他的學生說:「夫子聖者與?何其多能也!」孔子知道這事後說:「吾少也賤(窮),故多能鄙事」;他又說:「吾不試,故藝」(子罕)。此處「試」可解為從政,或解為「探索事理」。他說的「君子多(能)乎哉」之「君子」,不是指品德等級,而是指社會等級,即權貴,與「賤」成對比關係。

所以孔子對治物之知識也有些心得,並認為與學習治人之知識的方法有所不同。子夏的話,多少可代表孔子的主張:「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學以致其道」(子張)。我國過去學習百工技術的方法,一直是靠「學徒制」,即學生在師父的指點下親手操作,由簡入繁,直到個人能熟練完成全部過程後出師,獨立門戶。現代大學的工學院等,也都有實習課程。

「大學」所列之求知項目中的第一項是「格物致知」。這也顯示出求治物之知識的方法。所謂「格物」,可理解為區分東西之類別;但也可以理解為與物接觸,即按「格」字之「來」或「去」之意義。

但是治人之知識該分為兩層:一是治理自己,一是治理他人。為學習管理自己,可以按治物之學徒方式,跟在大人身邊,即學即行。中西文化中追求個體修行的,也都是以學徒制為主要方法。但用這種教育方式,最多只能學到「齊家」或管理小型修行團體的能力。大局面的治人之知識,不可能只用「見習」方式學到,更不可能親手操練。

故此孔子說:「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我)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述而)。他認為多見不如多聞,不是說見識不可靠,而是所能知道的太少,因而可用以比較選擇的範圍也小,不能集思廣益,不能集大成。

多聞的方法主要是讀書,收集古人的經驗和見識,即顏回說的「博我以文」。其次是向有學問的人求教:「君子食無(非是)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學而)。但不該盲目接受他人的主張:「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不善者而改之」(述而)。

孔子所說的學,主要是指讀書,收集前人的經驗和教訓。這對要從政的人是絕對必要的,對小老百姓也是有益的:「君子學道則(是為了)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陽貨)。此處之君子及小人皆是指社會等級,不是指品德等級。「易使」是從統治者角度說的:理解社會規範之來龍去脈的平民,會比較甘心情願奉公守法;而不理解人性及人事之運作方式的人,也不知道什麼對自己比較有利。

「弟子入則孝,出則弟(悌),汎愛眾而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學而)。這話不是專指志於道的君子說的,而是指一般的青年子弟。冉有問孔子說:政府使人民富足之後,還可以做些什麼呢?孔子說:「教之」(子路)。但是「全民教育」是漫長的工作,緩不濟急,故孔子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泰伯)。孟子說:「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眾也」(盡心上)。若毫無所知怎麼可能「由之」?故兩處之「知」皆指對「道」之來龍去脈的全面理解。

孔子鼓勵讀書,說「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陽貨)。但他並非主張盲從古人之主張,卻多次論到該加上個人的思考評量:「學而不思則罔」(為政)。讀了許多書但不會靈活運用,食古不化,是沒有意義的:「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之四方(當外交官),不能專對(陳說);雖(知識)多,亦奚以為?」(子路)。

論到古書的價值,莊子記老子教訓孔子的話說:「夫六經,先生之陳迹也,豈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猶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豈履哉?」(天運)。古人之足迹,雖然未必完全適用於今世之履,但仍然是極寶貴的參考。老子的各種高見,難道不是觀察他人之成敗而得到的結論嗎?那些未能開創新局,萬年不改舊習的原始部落,正是沒有用文字記錄祖先之成敗經驗的人,不能反復思考,某人某事為何成功,為何失敗。

莊子在另一處說:「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所)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而世因貴言而傳書;世雖貴之哉,猶不足貴也。……世人以形色名聲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聲果不足得彼之情,則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天道)。

從言語姿態中不能絕對正確知道他人(彼)之情意;這是事實。然而言語又確實有傳達情意的功能,否則老子和莊子為何還說那麼多話呢?孔子也不認為只根據一人之言論,便能確知這人的情意。他說:「始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公冶長)。面前這人的話不可輕信,古人的話當然也不可輕信。又為了不使外人高估自己的實力,他說:「古者言之不出,  (怕)躬之不逮也。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里仁)。莊子說:「狗不以善吠為良,人不以善言為賢」(徐無鬼)。孔子又說:「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憲問)。

莊子記孔子的話說:「人心險於山川,難於知天……人者,厚貌深情(知人知面不知心)……其就義若渴者,其去義若熱(如探湯之急退手)。故君子遠使之而觀其忠,近使之而觀其敬;煩使之而觀其能,卒(猝)然問之而觀其知;急與之期(相約)而觀其信;委之以財而觀其仁;告之以危而觀其節;醉之以酒而觀其則;雜之以處而觀其色(能否坐懷不亂)。九徵至,不肖人得矣」(列禦寇)。孟子說:「以其小者信其大者,奚可哉?」(盡心上)。

孟子認為,讀古人之書,是為擴大視野和心胸:「一鄉之善士,斯友一鄉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論古之人。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又)論其世也」(萬章下)。

但孟子也不是主張該盲目接受古人之所言,故說「論古之人」及「論其世」。他又說:「盡信書,則不如無書」(盡心下)。他解釋他修練「不動心」或「不惑」之方法與告子不同,討論的也是這個層面的問題:

「告子曰:『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不得於心,勿求於氣,可;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可。夫(心)志,氣之帥(支配者)也;氣,體之充也。夫志至焉,氣次焉」(公孫丑上)。

從道德觀點二人都承認,「不得於心,忽求於氣」;身體各種機能的動力該受心之支配。但是心與身體的自然運作方式是互動性的:心能支配體力,體力也能支配心。肚子餓了,便驅使心去尋找食物。但按道德要求,何時及何物可食,該由心決定。「志壹(專一)則動氣,氣壹則動志也」。荀子也主張「治亂在於心之所可,亡於情之所欲」(正名篇)。許多人在原則上都承認:不可「使心為形役」,否則與一般禽獸便沒有差別了。

但孟子不接受「不得於言,勿求於心」的主張。他人之言主要有兩個來源:一是社會當局採用的制度和法令,一是古代聖賢之言論。這也就是孔子說的君子有三畏中的「畏大人,畏聖人之言」(季氏)。「大人」即是有官職者。孟子說:「說大人,則藐之」,便是根據這裡所依重的原理;他的語氣太情緒化,是因為孟子時代的當權者,已經無恥到無法容忍的程度。老莊對官場的人更不客氣。孟子輕視大人的背後理由是:「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盡心下)。

告子是墨子派,傾向使個體無條件向社會所需要的「尚同」原理屈服。現在假定某一行為規範本身合情合理,但某個人不認為合理,他必然不會認真奉行。這類似孔子提到的情況:「道(導)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僥倖)免(刑)而無恥」(為政)。但是一個人如果感覺整個社會之運作方式並不公平合理,法律只是管制老實人的,他會認為違法行為並不可恥。白道未必比黑道更講義氣,更有骨氣,就像莊子之理直氣壯的盜拓故事說的「盜亦有道」。

事實上,無論是現行之法律制度,或是古代聖賢的言論,都不可能顧到每個人的每種情況;此外,在這些繁雜的「言論」中,也沒有明確的輕重緩急之區分;法院不是也因了引用的法律條文不同,而有不同的判決嗎?所以個體有資格也有責任自己決定何去何從。

孟子反對執一:「所悪執一者,為其賊道也,舉一而廢百也」。他比較支持「執中」原則:「執中為近之」,接近正道。但他指出,「執中無權(衡),猶執一也」。執中是在兩種可能性之間,選用一個中心點。但如果這個點是死板固定的,而不是隨情況而變化的機動點,執中便成為另一種執一或偏執(盡心上)。

「男女授受不親」是常規;「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離婁上)。舜娶妻不先告知父母:「告則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也」,不可為順父母之意而廢人道之大者(萬章上)。無論立法、執法或守法,都是透過人的決定,都有權衡的空間。莊子也說:「名(東西是怎樣)止於實,義(該怎樣)設於適」(至樂)。「禮義法度,應時而變者也」(天運)。

[一章] [下一章]

(作者:劉俊餘)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liujungho 的頭像
    liujungho

    反抗者

    liujungho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