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步分類

    「道德」兩字經常連用。道之意義比較易懂,原指道路,轉用而指行動方式。「行於萬物者,道也」(莊子,天地)。「道者,萬物之所由也」(漁夫)。中庸說:「君子之道,辟如行遠必自邇」。又說「率(引導)性之謂(人)道」。雖然莊子也說:「道,理也」(繕性),但是按後來形成的用字習慣,理是指東西之靜態結構方式,原指玉石之紋路。但是東西之結構方式,對其行動方式必然有限定作用,故大家常把「道理」兩字連用。

    「德」字之意義比較不易界定。但若理解為行動能力及行動之效果,或說指性能,則不難想通古書裡許多用這個字的方式。德者,得也,是先天或後天得到的能力。正如道可分天道與人道,德也可以分為天德與人為層次之德。「物得以生謂之德」;這是指天德(莊子,天地)。下面只討論人為層次之德。

    德性(德行為其實效)可按不同的觀點分類。父母對子女的慈愛,子女對父母的孝順,臣民對君主的忠誠等,是根據各種不同人際關係的分類。中庸有另一種分類,稱「智仁勇」三種德為「達德」:「天下之達道五,所以(用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達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

     「達」字就等於「常」,故後來稱五道為「五常」,也稱「五倫」,即五種人際關係;現代之老闆與員工的關係,可歸在君臣之類別。荀子稱之為五行,不是指行動能力,而是指行動方式。

    上述三德稱為「達德」,因為那是任何有意識之行動都必得同時動用的能力。論語也有兩處把這三種德放在一起。孔子說:「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子貢說:「夫子自道也」(憲問)。此處之「道」是動詞,等於「說」,等於「稱道」。另一次出在「子罕」。

 

(二)樞德分類

    為看清這種分類是否正確合理,我們先分析希臘哲學中的類似分類。繼亞里士多德(或說畢達哥拉斯)之後,希臘哲學認為最重要的德性有四個,稱為「樞德」,即眾德之樞紐(cardinal virtues)。第一個是機智(prudence);第二個是正義(justice);第三個是勇敢(courage);第四個是節制(temperance)。

    歷代西方哲學家都認為這樣分類合理。但是按理則學之嚴密分類要求,上述分類並不精確。好的分類該滿足兩個要求。第一個是:各小類該互相排斥,或說不互相重疊。把人分為活人和死人,合於這項要求。但把人分為已婚的,未婚的,和不想結婚的便不合理,因為後兩項有重疊部分。第二個要求是:小類該完備,即加在一起包括了大類指稱的所有個體。把人分為活人和死人不完備,因為還有將來要出生的人。而在現實人生中,多次確實也得考慮到將來要出生的人。

    機智是智力之功能,但指的只是智力之作用中的一部分,即在此情此景中正確運用我已經握有之知識的能力。在各種文化中,用比較重要的部分指稱全部的現象極多;如五常中只提「父子」,而不提母子母女等。這種用字方式有利也有弊。但是學者和哲學家的本位使命是力求精確,論到相關問題時該提出補充說明。

    亞里士多德主張:「正義是智者之事」。若這話正確,則正義之功能與知識之功能至少有一部分重疊,不合精確分類之要求。但這裡還有一層問題,可從孔子論「直」的話中看出來。他主張「以直報怨,以德報德」(憲問)。但在另一處他卻說:「吾黨之直者異於是:父為子隱(其惡行),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子路)。所以孔子的「直」有兩種標準。為什麼呢?(比對「公冶長」中之乞醋故事)

     孔子的第一種直,墨子說的「愛無差等」,及亞里士多德說的「正義是智者之事」,都是從社會紀律的角度立論;亞氏想的是立法者,孔子想的是公務員。但是在私人關係中,兩個當事人各自得到的是否合於正義(義者,宜也),牽涉到二人該彼此關切到什麼程度。然而對他人的關切之情乃是仁。而且縱然是立法者與執法者,如果對人毫無關切之情,他們的判斷也很難絕對合於正義,因為正義不是純數學問題。正義實際乃是知與仁合力產生的功能。借用化學術語可以說:正義是化合物,而不是一種單純的原素,不該列為達德之一。

    上面所說的,也能助我們理解孟子和告子所爭論的「仁內義外」問題(告子上)。義之標準不是絕對在行動者之外的,因為那不是對客體純認知的問題,須有仁心之協助。而在另一方面,仁之標準也不是絕對在行動者之內的,因為仁是對他人的關切之情,不可能沒有他人為對象;而你的關切之情產生的行動是對是錯,要看對你關切的人有益或有害。在行動者與其最親近的關係人之間,也有義不義的問題,即合理或不合理的問題;只因了該彼此關切的程度與遠人不同,而有不同的義之標準。

 

(三)達德分類

     從上面的問題也可以看出,雖然每一種行動須同時動用三種能力,才能合於道德,但是因了行動之性質不同,所需要的三種功能之比重該有不同。在工匠性的行動中,要用的知與勇之功能較多,所需要的仁心之功能較小。在服務性的行動中,該動用的仁心之功能比重較大。但任何行動,都該合於仁心之要求。「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里仁)。

    如果一人無親無故,並獨自生活在無人的深山裡,他的行動沒有仁的問題,也沒有義的問題;可以說他沒有任何道德問題。但是孔子不承認這是合理的人生選擇。而仁心要求我在行動時,不只該顧全直接關係人的權益,也該顧全間接關係人的權益。而間接關係人幾乎是無遠弗屆,也包括尚未出生的人。你買贓物,有助長偷搶之風氣的作用,使更多的人因而受害,所以是不道德的行為。這是孔孟之道德觀的理想標準,故孔子不敢以仁人自居,也不願輕易以仁人稱許他人。

    現在再回到三達德之分類問題。為有資格列為達德,一方面該是任何有意識之行動都必得動用的能力;在另一方面,又該足夠處理人所面對的所有問題。關於第一種能力「知」,暫且算是合於上述條件,細節留在另外討論。但是第二種能力「勇」,按死字面似乎不合上述條件。

    其中的問題是出在前面提過的,用局部指稱全部之用字習慣。為補充說明,我們必須借重亞里士多德有關分類的另一主張。他認為,兩種相反的事物該算是同類。例如東與西是方向或方位之類;快與慢是速度;黑與白是顏色等。在此須利用的相反理念,是行動力之積極和消極功能。簡而言之,孔子說的勇,實際包括了希臘哲學之勇敢和節制兩種功能,或說進取與退守兩種功能。

    孔子把勇敢分為南方之勇與北方之勇。子路問怎樣算是強,孔子說:「寬柔以教,不報(復)無道,南方之強也,君子居之。衽(披掛)金革,死而不厭,北方之強也,而強者居之」(中庸)。他又說:「暴虎馮(徒步渡)河,死而不悔者,吾不與(認同)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述而)。

    論到不動心的能力,孟子說:「有北宮黝之養勇也:不膚撓(不避痛),不目逃(不轉睛);思(認為)以一毫挫之(他)於人若撻之於市朝;不受於褐寬博(不受市井小人之氣),亦不受於萬乘之君,視刺萬乘之君若刺匹夫……孟施舍之所養勇也,曰:『視不勝猶勝也;量敵而後進,慮勝而後會(戰)」(公孫丑上)。

    三達德各自之功效範圍大致可以區分如下。世界及行動者本身「是怎樣」的問題,是靠知之功能。某個行動之目的值得或不值得追求之價值判斷是靠仁心;也可以說仁心管的是「該怎樣」的問題。至於為實現目的所需之行動能力的調配,是靠勇之功能。在這個關係中,知及勇都是達成目的之工具或手段,該受目的或仁心之支配。故此接下來孟子評論勇之等級說:

    「孟施舍之守氣(保養實力),又不如曾子之守約也」。守約是指什麼呢?曾子說:「吾嘗聞大勇於夫子矣:自反而不縮(自己理不直),雖褐寬博(對方為一市井小民),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所以一件事是否該做,不是只看自己有無實力,主要該看是否合理。而合理性須考慮的條件很多,例如自己的社會角色,即「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等。又如前面說的「父為子隱」。孔子說:「君子有勇而無義為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為賊」(陽貨)。義是管制勇的,故莊子把德歸納為「知、仁、義」三種(庚桑楚)。

    孟子下面的評論,也是勇之運用方式是否合理的問題。他說:「狂者進取,獧者有所不為也」。鄉原則與新約批評的偽君子相似,只重視外表:「同乎流俗,合乎汙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孔子說鄉原是「德之賊」,為什麼呢?「惡似而非者:惡莠恐其亂苗也,惡佞恐其亂義也,惡利恐其亂信也」。鄉原沒有固定原則,沒有誠意;什麼藉口都可能利用,只看怎樣對自己有利。故孔子說:「過我門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鄉原乎!」(盡心下)。

    孔子又說:「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雍也)。「文」或「文章」,指社會傳統的法律制度;「史」是指守舊,食古不化,不知變通。獧者是「文勝質」,外在限制太多,不可這樣,不可那樣。如果史與野二者不得不選一個,孔子選什麼呢?他說:「先進於禮樂,野人也;後進於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寧願粗野一點,禮法簡單一點(先進)。

    達德是任何有意識之行動都該同時動用的能力;因為三種能力彼此制衡,才能使這行動合於道德之要求。因了行動之性質不同,所該動用的三種能力之比重當然也該不同。前面已提過,每個行動都該合於仁心之要求;但是許多所謂善心人,多次忽視另一層問題,即仁心也該受智慧之制衡,否則很可能「愛之適足以害之」。這是老莊之自然無為主義最重視的問題。不正當的熱心害人的例子很多,如父母對子女的溺愛,偏激愛國主義結果是禍國殃民等。但是太理性的人又必然有觀望的傾向,故孔子說:「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中庸)。

 

(四)向天主之德

    在西方思想史上,其實也有把達德分為三種之主張,但一直遭到了曲解。被曲解的原因之一,是用局部指稱全部的用字方式,使人不易想通其整體意義;另一原因是柏拉圖之厭世解脫哲學的影響。保祿說:「(我們)紀念你們因信德所作的工作,因愛德所受的勞苦,因盼望……所有的堅忍」(得前一3)。他又說:「現今存在的有信德、望德、愛德這三樣,但其中最大的是愛」(格前十三13)。

    信德(或信仰)是認知範圍的問題。行動所需要的知識有兩類:一是世界及行動者「是怎樣」的實徵知識,一是行動者及客體「該怎樣」的目的性知識。純實徵知識不能產生行動,行動乃是願望之產物。但目的不是擺在眼前的現實物,只是信以為然的認知對象;目的實現之後,便成為實徵知識,不再有信仰存在的空間。

    所以針對行動而言,最重要的是信以為然的知識。但是信以為然的目的性知識,必得假定先有實徵性知識為基礎,否則目的只是幻想。在原則上,各種實徵知識,乃是任何人生哲學派別都該接受和尊重的;彼此之間的差別,全在信以為然的部分;故保祿偏愛把他推展的那一套人生理念稱為信仰。

    保祿偶而也用舊約勸世文學常用的術語,稱這套理念為智慧:「我們在完善的人中也講智慧,不過不是今世的智慧,也不是今世要消滅的有權勢者的智慧」(格前二6)。有權勢者只關心怎樣保住權位。他又說:「你們當細心觀察自己怎樣生活;不要像無知的人,却要像明智的人」(弗五15)。他排斥「哲學」,因為那個時代一說這個名稱,大家想的便是柏拉圖等人之厭世哲學(哥二8)。

    「希望」實際是與行動力有關的心理狀態。你認為某個事情有成功之希望,才可能採取行動。前面引述的話指出了希望與堅忍之關係。保祿又說:「忍耐生老練,老練生望德,望德不叫人蒙羞」(羅五4)。「蒙羞」與「知恥近乎勇」,是同一種心理感受(中庸)。總之,願望是動力之根源,是極明顯的道理,不必再多分析。

    孔孟把對人之關切與對物之關切分別為「仁人愛物」。聖經常用的字是agape,而不是柏拉圖重視的eros。聖經用的這個字眼,名詞及其動詞,按希臘用字習慣比較少見,是指待客熱誠,其形容詞通常只與「兒子」連用,指所愛的兒子。聖經用這字眼就是指關切之情;例如保祿說:「你們每人應當各愛自己的妻子。就如(愛)自己一樣」(弗五33)。但是按柏拉圖之愛情學說,完美者不可能愛低於自己的東西;於是傳統教議主張:信、望、愛三德,「只是」針對人神關係的,稱為「向天主之德」(virtutes theologales),使天主成了最大的自私自利者。曾有柏拉圖派基督徒,主張eros高於agape,後者是前者之手段。

    愛心該直接關切的,是眼前這個人的利益;但是什麼是這個人的合理利益,該放在整個宇宙之運作規律和互動關係中思考,因而必然牽連到天主的旨意或孔孟說的「天命」意識。但不可把天主看成我關切這個人之愛心的主要或終極受益者,而使我關切的這個人,變成工具和手段。天主乃是我之愛心的動力和標準之根源,透過我的行動,實現天主對這個人的關切。這種人可稱為「心裡潔淨的人」,即是以天主的眼睛看人。以天主的心愛人(瑪五8)。

    「為愛天主而愛人」,可能是修練愛心時極重要的方法,即在我的愛心虛弱,或對方不可愛時。這正是孟子說的「推愛」的方法:「仁者以其所愛,及其所不愛」(盡心下)。孔子說:「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述而)。但是愛心的完美境界,似乎該成為本能式的反應,不必再經過前述那些思慮,就像騎單車的平衡感那樣。莊子說的可能不無道理:「聖人之愛人也,(他)人與之名。(他人)不告,則(他自己)不知其愛人也。若(他好似)知之,若不知之」,沒有刻意和勉強的影子(則陽)。但在現代生活條件複雜又變化快速的情況,多用點思慮還是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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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劉俊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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