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聖經學家大致都承認:創世紀第一章把創造過程分為六個階段,分在「六天」,是為配合並支持社會上早就有的安息日制度。因此第二章前三節,該算是第一章之結論:「這樣,天地和天地間的一切點綴都完成了。至第七天天主造物的工程已完成,就在第七天休息,停止了所作的一切工程。天主祝福了第七天,定為聖日,因為這一天,天主停止了他所行的一切創造工作。」

        把有形世界之創造分為六個階段及項目,三個框架再加上在每個框架中活動的東西。本來相當清楚自然;但是因為造光佔去了第一天,把六個項目分在五天,結果顯得頭緒有點混亂。如果假設當初修訂梅瑟五書時有個工作小組,則可以使人猜想:原來起草稿的人未把造光列為創造項目之一,而是在小組討論時有人堅持該加上這個項目,並當場決定了修改方式,未讓原起稿人重新思考整體設計。其實若把七個項目分在七天,照樣可以用來支持安息日制度。

        為正確理解聖經作者的立場和心理,這裡先該說清的問題是:萬物出現的先後次序究竟是什麼,及萬物彼此之間的關係是怎樣,並不是他真正關心的問題;那只是為表達他的人生觀立場不得不利用的「鷹架」,設構的好點壞點都無所謂,只要不與當時一般大眾的見解有太明顯的衝突就好。那些想用現代之科學知識證明聖經有多神奇的信徒,反而會使大家忽略聖經之關切重心。用一句許多信徒不易接受的話來說:連聖經裡的宗教觀,也只是其人生觀之支架,不是其主體。正如莊子說的:「無彼(天主及客體世界)則無我;無我則無所取」。無我什麼都無所謂(齊物篇)。

        三個框架按順序分別是天空、海洋及陸地。把植物與陸地算為同一個創造項目,是因為植物不是在陸地上「活動的東西」,而是像動物之皮毛與動物之關係,二者是一體。

        在活動的東西方面,鳥類在天空中飛,在陸地上走路,也在水中游泳,若算是陸地上的東西,似乎沒有什麼不妥;作者把鳥類放在海洋之框架中,看不出是基於什麼理由。有人猜想,古人感到海洋最神秘可怕;作者乃是把古人感到神秘可怕的東西放在一起,把鳥算為海洋生物之類,認為鳥類原來就像依撒依亞先知所說的那三種恐龍怪物:「里外雅堂(Leviathan)飛龍,和里外雅堂蜿蛇……(及)海中的蛟龍」(二十七1)。這類聯想關係雖不清楚,但也不無可能。鳥類來去自如,活動能力確實相當神奇,使人捉摸不定。但若認為作者這樣處理是因了海洋是三個框架中的「中間框架」,也不無道理。

        在天空中活動的東西是日月星辰;這是第四天的工程項目。凡是注意過日月之出沒現象的人,縱然是幾萬年前的人類,都會知道光與光源的關係。所以讀者至少該懷疑:第一天所造的光,可能不是指物理界的光。造光問題留在另外討論。此外,這與現代天文學所知之萬物出現的先後順序顯然不符。

        但是作者所利用的排列順序,乃是根據當前所看到的「表面格局」之「邏輯分類」。而且作者用這方法是故意避開甚而可以說排除萬物彼此之間的因果關係,為能突顯強化他唯一重視的萬物與天主之間的「直接因果關係」;而這又是為了支持「萬物皆善」之主張。日月星辰「不是天空產生的」;先造天空只是邏輯上的要求,否則你把日月暫時放在那裡?再說一次:日月不是天空產生的!作者故意不要讀者有這種聯想;為了強調天主與萬物之間的直接因果關係,他也暫時避開「材料」問題。

        第一章之關切重心非常清楚,那就是作者用一再重複的那句話所突顯的:「天主看了認為好」。重複是為了加深印象,就像音樂及詩歌常用的主題曲和主題句技巧;手法雖似拙笨,但效能極好。然而這又不是「字句對稱」的詩歌;要字句對稱,便難保內容清楚完整。這也等於說:作者雖然利用了詩歌之技巧,但又不很可能是用原有之詩歌改編的。作者根本沒有把字句對稱原則放在眼裡;為了把造光列為一個項目,而把六項工程分在五天,已經是犯了對稱及規格之大忌。

        用這手法作者要直接排斥的,是波斯之拜火教或祅教的外在善惡二元論,即是認為宇宙有兩個主神,一善一惡;萬物也分為善惡兩大類別。萬物既然是出自同一根源,所以都是好的。這同時也排除了柏拉圖等人的人性內在善惡二元論及相關的輪迴解脫學說,即認為人性也是由善惡兩種因素構成的,靈魂是善的,身體是惡的,人生要務在於「練習死亡」,即是擺脫肉體之累贅;肉體是靈魂之監獄。

        其實宇宙萬物只有一個根源,也是老莊及孔孟之性善學說所倚重的原理。「天命之謂性」;人性是根自上天之意願和命令(中庸)。老莊主張「無為而無不為」,乃是為了排除個體之主觀目的,這樣才不致破壞宇宙之整體目的,「無不為」;人沒有資格認為什麼東西不好。

        上述原理,也排除其他種類的多神論,特別是所謂的拜物教。造太陽月亮時,作者故意不用這兩個現成名稱,因為在古代中東和希臘,這也是太陽神和月神的名稱(HeliosSelena)。有人猜想:作者把植物與陸地列為同一個類別,就是為排除許多民族都有的一種想法:認為某些植物通靈,有靈氣。既然植物連「活動力」都沒有,那能通靈呢?

        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人類所設想的任何神明,都是把「事理」擬人化和實體化。但是把任何東西一看成神,必然有誇張其功能的傾向,結果是曲解和破壞萬物整體之客觀互動方式。按聖經用的術語,誇張任何東西之功能,把任何相對價值看為絕對價值,都是「偶像崇拜」。

        聖經是要把每種東西和每種事理放回各自之本位。但這是很難做到的事情。許多現代人可能不喜歡神明之類的字眼,但未必不會陷入偶像崇拜之漩渦。許多人重視的什麼國家,什麼自由,什麼愛情等,其實都是害人的妖魔鬼怪。有形的偶像還受到時空的限制,是你去找它,不是它找上你;無形的偶像無孔不入,更難提防。

        莊子有一句話能助人理解,為何人類不易使萬物萬理各安其位:「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知北遊)。上半句是說:「因為語言必然使客觀真相受到扭曲或切割,所以「知者不敢言」。下半句是說:既然言語不能完整說清真相,所以任何人一講話,至少就好似他不知真相。

        這是因了語言功能之弱點;語言不可能絕對達意,常有「溢美」或「溢惡」之危險(莊子,人間世)。但在另一方面,因了人類之認知能力之弱點,為能累積和傳承知識並與他人溝通,又不得不用這個工具。所以聖經沒有選取「無言」,反而選取了「多言」,保存了許多不同的聲音,及許多角度的思考,認為這樣才能使人類對真相逐漸得到比較平衡完整的認知。創一的作者也不妄想把相關問題完全說清;那只是全部聖經的「序曲」。完美主義反而害人誤事。而那些萬年不改其俗在原地踏步的原始部落,絕大多數是不會用文字記錄累積祖先之人生經驗的族群。孟子主張「友天下之士」及「友古人」(萬章下)。孔子主張「多見」不如「多聞」,是因為靠親眼看到能得到的知識太少(述而)。讀古書是一種多聞。

        按正常原則,每一天的工程該有一次評語。第三天的工程為何有兩次評語呢?最自然簡單的理解方式,是根據前面說過的假設:按最初之設計,海洋及陸地原來是該分在兩天的兩項工程。其他解釋方式沒有討論價值。

        按通用之希伯來文版本,第二天造了天空(穹蒼)後,作者為何未加評語呢?這個問題很難解答。思高學會之中譯,根據七十賢士之希臘文版本,加上了這句評語;新教之中譯及牧靈聖經都未加這句評語。如果原稿確實沒有評語,作者之動機可能是為抵制柏拉圖說的「理念世界」,即靈魂在墮落塵世之前原來居住的境界。後來的新柏拉圖派把宇宙分為九個層次,九界;靈魂之解脫過程,是從最低的物質界,一級一級地攀登到最高的光明境界。

        在造完人類之後,作者也未加評語;但在最後有一個總評語,人類當然也包括在內:「天主看了他造的一切,認為樣樣都很好」。這是第三章之犯罪故事的伏筆。

        其他萬物一出廠,便是完了工的東西。人類則只是半成品,因為人類有一種特殊的行動能力,即是透過思考而自由決定的行動。其他萬物是怎樣,怎樣就好,怎樣就對,沒有「該怎樣」的問題。以人是一種自然物而言,同樣也是是怎樣怎樣就好,怎樣就對,不可以假借任何理由認為人的天性不好。但是「該怎樣」之結果是個未定之數;一個人最後是好是壞,只能蓋棺論定。

        為提高人在宇宙中的地位,創一作者用了兩個方法。第一,他說人是按照天主之肖像造的;而且造人時天主的態度特別隆重細心:「讓我們照我們的肖像,按我們的模樣造人……」。第二,他把管理世界萬物的權力交給人類。

        在第五章,作者又利用了一次「肖像」觀念:「當天主造人的時候,是按天主的肖像造的,造了一男一女……亞當一百三十歲時,生了一個兒子,也像自己的模樣和肖像」。

        用「肖像」和「模樣」有兩種功能或意義。第一,拉近人與天主之間的關係;後來路加乾脆用更淺白的字眼說:「亞當是天主的兒子」(路三38)。但是創一的作者卻要在二者之間保持一點距離,選用的動詞是「創造」,而不是「生殖」;因為後者多少意味出生者與主體(母體)是同類。

        「肖像」的第二個功能是指出:人類為何比其他萬物高貴,甚而可以說比第一天造的光都要高貴。這裡先要絕對看清的問題是:聖經一直不願無條件地接受柏拉圖式的靈魂學說;而這又是因為聖經不願接受相關的厭世解脫學說,二者無法切割。希臘與聖經之哲學,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理念系統,牽動到每一項主張;舉其大者如創造學說,愛情學說,及肉身復活學說等。

        柏拉圖派哲學不能承認世界是天主經過思考後刻意創造的,而主張是神無意中產生的垃圾,所謂「流演學說」(emanation)。他們又主張:一個完美自足的東西,不可能愛他以外的東西。這也是荀子的主張:「苟無之中者,必求於外……苟有之中者,必不及於外」(性惡篇)。他們不知道,還有一種富有者 對貧乏者之「關愛」。

        聖經敬奉的天主,則是要把自己的富餘,贈送給虛無,使精神滲透到物質裡,「好叫天主成為萬物之中(之內)的萬有」(格前十五28)。他把造化工程之細工部分,交給了人類繼續完成。人生在世的使命,不是從物質中把精神因素提煉出來,而是運用得自天主的精神能力,改造物質世界。

        為避免陷入柏拉圖哲學之厭世心情的泥沼,人在面對萬物及自己時,該堅持這個原則:一個東西之功能,可以區分為不同的類別,但不可因而把這個東西分割成區塊;這個東西的任何作用,都是這東西之整體的作用。這也正是「天主三位一體」之主張所堅持的原則。

        按這個原則來看,是因了人的什麼能力而使他是天主的肖像和天主的子女呢?是因了兩種能力,第一,人有經過思考而自由決定的行動能力。第二,人有關愛弱小者的能力。也是因了這兩種能力,人才有資格管理萬物,當天主的管家。那些只從希臘式之靈魂角度思考天主肖像問題的人,自然會忽視第二種能力。後世逐漸形成的傳統教義,向柏拉圖哲學之厭世心情讓步實際太多。

(作者:劉俊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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