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和中庸主張,為能使一個有意識的行動合於道德之要求,該同時動用三種能力,即「知、仁、勇」三達德。為使一個行動正確合理,第一個必備條件是正確知識。如果你不知道眼前這種東西有毒,好心好意給他人食用,很可能害了他的小命。故孔子說:「知者利仁」(里仁)。但是如果你知道這東西有毒,你是否認為該用來害死他人,這種決定則看你有沒有仁心。故孔子又說:「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憲問)。此處之「言」等於學問。學問可用來為善,也可用來害人。有學問的人未必有德。莊子說:「狗不以善吠為良,人不以善言為賢」(徐無鬼)。

人在初生時,意識是一片空白。在與客體世界接觸的過程中,人逐漸知道客體世界的運作方式,同時也體驗出自己有何願望,有何行動能力。所以人所需要的知識可以分為兩類:一是客體世界是怎樣的知識,一是自己是怎樣的知識。但是為能產生行動,還得加上另一種知識,即世界和人「該怎樣」的知識。因為行動是意願之產物,沒有願望不可能有行動。

人的理性和想像,只是排列組合及比較能力,本身沒有內容,材料是來自感官和感受。但是由感官和感受進入意識的知識和知覺,都是零散和片段的;靠了記憶和思考能力,對客體世界的這些知覺和對自己內心的感受,逐漸組成有條理的知識系統,並確定出人生的努力方向。

所以孔子把追求知識的方法分為兩種:一是學習,一是思考。他說:「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為政)。學即是聽看各種事物現象及先賢之言論。但是若不加上自己的思考和整理,這些知識必然是雜亂無章的,不知誰是誰非,何去何從。「罔」即是迷罔迷惑。但若只思不學,又必然與現實脫節,是閉門造車,是幻想,根本行不通。「殆」即是用不上力量,不起作用。

這是孔子對追求知識之方法的基本立場。但有時他好似偏重學習之功能:「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衛靈公)。他又說:「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他們)不如丘之好學也」(公冶長)。「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述而)。

這些話能造成誤會。但孔子的真正立場,是學與思兼顧。孔子跟子貢說:「賜也,女(汝)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非也。予一以貫之」(衛靈公)。孔子的特色,在於能把各種知識排列出一貫的條理來,而這是靠思考。他不喜歡教不會思考的學生:「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講一隅之道理,而學生不能自己想通其他三隅的道理,孔子就不再理他了(述而)。

莊子說:「年(歲)先矣,而無經緯本末(不知條理)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不是領先他人)。人而無以先人,無人道也。人而無人道,是之謂陳人」(寓言)。大學說:「物有本末,事有始終;知所先後,則近道矣」。看清了條理的人,「禍福將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中庸)。這樣的人,才有資格當他人的老師:「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為政)。

孔子說:「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多聞擇其善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述而)。「擇善」乃是靠批判和思考能力。「不知而作」是指不知道別人都說過什麼而憑空造作,信口開河,妄下定論;孔子則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說的話都有根據,經過考量。孔子主張「多見不如「多聞」,因為只靠「親眼看到」能得到的知識太少。

孔子論到顏回說:「吾與回言終日,(他)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他原來已知者),亦足以發。回也不愚」(為政)。「省」是思考評量。「發」是啟發,有新的發現,也就是「溫故知新」;這是靠舉一反三的推想能力。

孔子評論顏回的另一段話,更能顯出他重視思考能力到什麼程度:「回也,非助我者也;(因為他)於吾言無所不說(悅)」(先進)。孔子說的任何話,顏回無不欣然接受,「無違」,不提任何疑問,不能刺激孔子把自己的主張再思考一次,他從顏回身上得不到教學相長的益處。

孔子說:「君子博學於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背離)矣夫」(雍也)。「文」之內容非常複雜,包括全部文化遺產,即歷代的法律制度,和先賢的言論。「約」是歸納化簡;「禮」是具體的行為方式。孟子也主張,求學的方法,是「博」與「約」同時運用:「博學而詳說之,將以反說約也」(離婁下)。此處之「約」可以理解為「簡化的原理」。

在人類的思想史上,關於求知的方法,有兩種偏激的主張,一個可稱為唯物論,另一個是唯心論。唯物論較易理解,其原則是用低級現象解釋高級現象,不尊重各不同層次之現象的專有性質和功能。用在知識論方面,唯物論主張:意識是腦神經的「副現象」(epiphenomenon),沒有各別的實質和功能。可想而知,這立場必然使人忽視內心的感受和反省。

在另一方面,如果一人不把客體世界之運作方式放在心上,只重視自己內心的感受和需要,則會傾向純主觀的唯心論。老莊和佛教都有這種傾向。請看一個極限例子。論到孟子之「盡心知性」主張,徐復觀說:「實則心之外無性,性之外無天……若心之外有性,則盡心不一定能知性……一般所說的事天,總要通過宗教的儀式而見,正因為天乃是在人心之外,在人心之上。實際,在人心以外之天,在(孟子)當時說,或竟是不能為人所知的」(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一八一頁,商務)。

現在假定,孟子所說之心是指認知能力,則所謂「盡心知性」,乃是假定「心不是性,性不是心」;性只是能被心認知的對象或客體。在開始時,心什麼也不知道,原是空無一物;而這時的性,可以說是心以外的東西。至於說心能認知心以外的東西,乃是不容爭論的事實;誰敢說心不能認知身外那棵樹呢?然而心雖然有認知性的能力但盡心未必能認知性之全部真相,這也是事實;否則怎麼要等到二十世紀,人類才知道人性有一種潛意識的活動方式,所謂深層心理呢?

此外,性並不是一塊石頭,放在那裡,想要認知便能認知。沒有任何活動以前的性,乃是個不可知的東西。實際人是透過人性的各種活動,才能逐漸體驗出人心有何願望,人性有何行動能力。而這主要是靠人與外界的互動性的活動;純內部的活動,如血液循環,對心之認知能力,沒有什麼啟發和激勵作用。

「在人心以外之天,在當時說,或竟是不能為人所知的」。這句話首先不合歷史事實。古代經書裡所說的「天」和「帝」,墨子之「天志」所指之「天」,都是在人心之外的;難道對這些歷史資料孟子一無所知嗎?

此外,上面的話也不合人類之心理運作方式或發育過程。意識知覺到的第一個對象是客體;因了客體之反映和反彈作用,意識才知覺到自己。前面曾說:沒有任何活動以前之性,是個不可知的東西。這道理同樣可用於心:沒有任何活動以前之心,對自身也是毫無意識的。意識對第一個客體之知覺,是心之本能反應,不是「故意的」。

原始人類在開始認為有「神」之類的東西時,必然認為那是客觀存在的東西。而且因了他們對客體之運作方式和對自己所知都非常有限,他們反而傾向把自己之遭遇,想成是外在的什麼神秘力量造成的,因而使巫術和禁忌大行其道。巫術是控制外在之神秘力量的方法,使之對自己有利;禁忌是為避免受到不明外力的傷害。

「失諸正鵠,反求諸其身」,乃是反省能力已經很強,主體與客體之作用區分很清楚的人,才能有的心理反應方式(中庸)。深層心理學家榮格,根據他的臨床經驗發現,精神病患者,傾向把自己的心理運作方式之錯亂,解讀為受了不明外力之侵入,即是所謂邪魔附身之類的情況。從人性自覺之程度的角度來看,這可以說是一種心理退化的現象。

精神病患者絕大多數是以自我為中心的人,原來就不重視和尊重客體世界(包括他人)之要求,互動關係自然不順;他們遭遇的挫折太多太大之後,便會感到再也無力掌握自己的行動方向。這也是孔子說的「思而不學則殆」的結果之一。

希臘神話之水仙花故事(Narcissus),要說明的便是有自戀狂者的下場。他是一個美少年,某天在水面上看到自己的影像,而愛得著迷出神,結果落到水中,變成了一株水仙花。有的版本說,他以為那是他的過世的雙胞胎妹妹。有的版本說,因為他輕視回聲等神對他的愛,復仇女神(有的說是玉月女神)為懲罰他的傲慢自大,而使他落到這個下場。

無論是按哪一種版本,這故事的教訓是一樣的。神話及聖經裡說的神之處罰,與說那是自然效果,沒有什麼實質上的差別;神代表的只是寓於宇宙之運作方式中的各種事理。宇宙是由許多事理組成的互動關係系統;無論你知道或不知道某種事理之存在及其功能,這事理照樣發揮其積極的或消極的作用。不尊重外在世界的實際運作方式,妄自尊大,孤芳自賞,最後佔不到便宜。亂倫之戀也是不向外界自我開放之現象。

在心之外有天嗎?相信或不相信在心之外有天,有何不同的效果呢?相信宇宙是個統一運作系統,其運作方式是宇宙根源之意願的效果:這種信念並不改變宇宙之實際運作方式,也不直接使人對這運作方式知道得更多一點。這種信念只使人重視宇宙及人性之運作方式,助人培養對世界更開放的視野和關切情懷。

「人心即天心」之類的主張,必然也使人自我封閉,目中無人。承認天是在人心之外,則只主張「人心有知天心之能力」;但不是說人心與天心直接相通,而是透過天心之客觀作為,即世界之運作方式:「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萬章上)。因了這種心態使人重視世界的實際運作方式,人對這運作方式之知識,久之自然會更正確一點。「人心即天心」之主張,則會產生像電線「短路」的效果。

「為天地立心」之口號,如果是假定天地原來無心,也能使人不夠尊重天地固有之運作規律,而表現為孔子說的帶非理性衝動的「狂者進取」。孔孟主張天地原來就有心願:「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篤焉」;人的使命則是「贊天地之化育」(中庸)。人不是世界的絕對主人。

在西方哲學界有人主張:有神秘(或祕契)體驗的人,在這種體驗中是直接與神接觸。但是其直接程度非常值得懷疑。因為人的認知能力,是由過去所有之認知活動累積而成的;縱然在神那方面是直接的觸動,但在人那方面卻不可能是絕對單純的感受,必然是含有雜質或成見的。莊子說:「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德充符)。這是兩段式心理運作過程;人不能直接認知自己的心,更不能直接認知常心和天心。

藝術家和發明家所說的「靈感」,是同類的問題。在當事人的感覺上,好似那不是他原來備有之能力當然該產生的效果,多少有點意外的感覺,好似是來自外力。但在另一方面,一人若沒有某些先備條件,根本不可能捉到靈感。看到蘋果落地的人不知有多少,但只有牛頓想到了地心吸力,因為他在這方面是有心人。有心想,不是必然就有事成;但若沒有心想,很難有事成。只靠運氣,解決不了多少人生問題。

西方傳統哲學關於認識論有一句格言:「被承納者,是按承納者之方式被承納」。如果沒有聽覺,人不可能知道世界中的聲音之功能。在人類的科技成就方面,後人的成就,顯然要靠前人建立的基礎。許多問題,只有在某些客觀條件出現之後,人方能想通。故耶穌向他的徒弟們說:「我本來還有許多事要告訴你們,然而你們現在不能擔負」,不能領悟承納(若十六12)。

熟悉中國思想史的人該能發覺,徐復觀的主張是來自佛教思想。在西方思想史上的同類主張,是柏拉圖的「回憶學說」。他是以輪迴學說為前提,主張靈魂從永遠存在,原是住在天上,像諸神一樣,不知因為犯了什麼過錯而墮落在肉體內;肉體是靈魂的監獄。現世物是天上之「理型」的複製品,靈魂在天上時見過這些理型,但在肉體的蒙蔽下已經忘記;因了現世物之刺激,這些記憶便逐漸恢復。

柏拉圖的學說也偏重內心固有之知識;但他承認現世物對靈魂之刺激作用,故與現實脫節的危險,不致像徐復觀之學說那樣嚴重。但柏拉圖顯然不夠重視現實世界之互動關係,不夠重視各不同類別之事物及各個體專有之功能。按孔孟的「博」與「約」之求知方法,原理或「共相」固然是從博雜之知識中提煉歸納出來的,但這樣得到的「理型」,並不使在其下面的小理型及個體物喪失其應有之價值,只助人更能看清在宇宙整體之運作關係中其應有之價值,只助人排列出條理和層次。

東方的輪迴學說,不重視魂靈最初墮落到物質世界的問題,只重視此世與前世之間的因果報應。這種心態也必然使人忽視現實的因果互動關係。無論你對前世所知道的是真是假,例如你曾是秦始皇或童養媳,對你現在須面對的人生問題有多少價值呢?你現在須面對的主要問題,難道不是這個身體與現實世界的互動關係嗎?人對前世之知識,若與他從小累積的對世界及對自己之實徵知識相比,恐怕還不及萬分之一。

        至少看近數百年的歷史,相信輪迴之地區的大眾,對自己之小生命及對宇宙之大生命的認知和掌控能力似乎不是很強。為能有效掌握自己的命運,還是設法多理解現身和現實世界吧!前世之謎的謎底,恐怕仍然是這個身體,是遺傳之類的問題。關於輪迴學說是否能完全滿足人的正義感,及其治療精神疾病的功能問題,留在以後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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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劉俊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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