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是個希臘字(Christos),意思是「敷了油的」。其希伯來文名稱是「默西亞或彌賽亞」(Messiah)。敷油是舊約時代重要人物就職時舉行的儀式,如國王和大司祭。因了聖經的宗教意識,可以說這名稱就是指上帝派任的領袖。古猶太人南北兩國先後滅亡後,展望歷史的作品用這名稱,是指上帝未來要派遣實現理想社會的那個領袖,也可以說是救世者或代天行道者。我國也常說皇帝是「奉天承運」的「天子」。

    波斯國王居魯士打敗巴比倫後,准許當初被巴比倫俘虜的猶太人回國重建家園,使他們對民族的前途又有了美好的希望。當時的一位先知,所謂的第二或第三依撒意亞,說出了他的興奮心情:「凡愛慕耶路撒冷的(凡愛國的),你們都應同她一起快樂,因她而歡喜!……因為上主這樣說:看!我要在她身上廣施和平,有如河流一般;我要賜給她萬國的財寶,好似氾濫的江河」(依六十六10等)。

    但是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美好遠景沒有出現,內憂外患卻接踵而來;對弱小民族採懷柔政策的波斯帝國沒有維持多久,卻來了一個霸道的希臘政權。更不幸的是,在公前四百年左右的瑪拉基亞先知之後,好似不再有先知出現,給人民指出一個希望(加上四46;九27;十四41)。「我們的標幟已再不見,一個先知也不復出現」(詠七十三9)。

    上引聖詠(詩篇)及瑪加伯書之感受,與事實不完全相符。只不過以展望歷史和預告「變天」為主軸的思想家那時轉到了地下。這些人的作品,除公前第二世紀的達尼爾(但以理)先知書外,都沒有收入舊約正典,而成了所謂的舊約外傳或舊約緯書。這裡不分析由厄色尼人保存下來的這批「世末文學」之詳細內容,只討論其中的「兩種救世者」觀念。為理解洗者若翰之企圖或任務,這是個關鍵問題。

    研究死海文獻的學者都知道,厄色尼人主張有兩個或兩種代天行道的默西亞,一是「亞郎(亞倫)的默西亞」,一是「以色列的默西亞」;換句話說,一個默西亞的資格或職務是大司祭,另一個默西亞是國王。這樣區分社會權位的方式,曾在公前四百年左右的匝加利亞先知書中出現。天使給先知解釋,他在夢景中看到的「兩根經由兩個金管流出黃金色油的橄欖樹枝」,是指「侍立在全地的主宰面前的兩位受傅者」,即一是宗教領袖或默西亞,一是政治領袖(匝四1)。

    按梅瑟設計的猶太社會之結構和運作方式,十二支族之一的肋未人,是當然的公務員或宗教人員,該靠薪水生活;在猶太人佔領福地後,肋未人沒有分到田地,以後也不許購買,但分到四十八個城鎮,供他們居住(戶三十五7)。在逃離埃及時代肋未族之族長是亞郎(亞倫),當時算是宗教首長或大司祭,梅瑟是政治首領。以後的高層宗教職位大司祭及司祭,都該是亞郎的子孫世襲。

    在厄色尼人的文獻中,常說他們是「匝多克的子孫」。匝多克是達味(大衛)國王時代的大司祭(編上五34;撒下十五24)。所謂「匝多克的子孫」,無異是說「大司祭家族的正統繼承人」。他們繼承大司祭職位一直到公前一七一年。所以厄色尼人與官方宗教之爭,該是起因於繼承權之爭。他們的創始人「正義大師」原是司祭;洗者若翰也是出自司祭家族(路一)。耶穌似乎沒有司祭血緣。死海文獻也常說,正義大師推行的是繼承梅瑟之盟約的「新盟約」,這是「教化」任務,所以他就是「亞郎的默西亞」。

    厄色尼人的「規章」論到理想社會實現之後的名人會議舉行方式說:「當上主在你們之間生了(未來時態)默西亞之後……」(二11等)。學者一致主張,這是指「以色列的默西亞」。所以至少在編寫這文獻的年代,那位該來復興猶太民族的國王還沒有誕生。

    革命組織至少在開始時皆是採祕密行動,厄色尼人也不該例外。在死海文獻中,凡是開頭有「給明智者」字樣的,都是該絕對保密的。然而洗者若翰為什麼公開傳道呢?他自己聲明說:「這位(耶穌)就是我論他曾說過:有一個人在我以後來,成了在我以前的……連我也不曾認識他,但為使他顯示於以色列,為此我來以水施洗」(若一30等)。

   厄色尼人可能感到他們已經一切準備就緒,也可能是因了他們極重視的什麼預言或星相學之資訊,認為是採取政治行動的時刻了,故總部派若翰公開傳道(若一33),誘使國王默西亞露面。而若翰或是因了耶穌的氣概和身材,或是因了常在那裡出沒的野鴿(現在仍有)落在耶穌身上的偶然事件,認為他就是該來的國王。若翰說他是「天主子」,就是指國王,正如說達味是天主子(撒下七14),和我國說皇帝是天子之意義一樣。

    我們無法知道若翰對自己的見解堅定到什麼程度,但耶穌卻一直逃避這個角色,因為與他要推展的救世之道正好背道而馳。在伯多祿說耶穌是「默西亞,永生天主之子」時,耶穌「嚴禁門徒,不要對任何人說他是默西亞」(瑪十六16等)。耶穌去受若翰的洗禮,一方面是為就近觀察若翰的動靜,也是為使他自己未來的行動不受到厄色尼人的猜疑和阻礙,他知道偏激民族主義與他要推展的反族群及階級仇恨的大同主義水火不能相容,但他不能與這些狂熱偏激的民族主義派公開宣戰。

    另外有一個人對若翰的企圖也極感興趣,就是在加里肋亞省當傀儡國王的黑落德安提帕。關於他殺害若翰的經過,馬爾谷的記述最接近真相。他母親瑪利亞的家庭空間不小,是早期信徒聚集的地方,大概是耶穌最後晚餐的地方(谷十四51),至少有一個女僕(宗十二12等)。她與國王之管家或首相雇撒的妻子約安納似為舊識,能知道一些內幕消息。另一個與國王關係密切的人是「黑落德同乳的瑪納恆」(宗十三1)。看路加的語氣,他與協助耶穌傳教的那些婦女似乎曾有接觸,有些資訊他也是聽她們說的,時間該是在他陪保祿去耶路撒冷,保祿被監禁在凱撒勒雅一年的期間(宗二十一等用「我們」字眼的敘述)。在四篇福音中,只有路加提到約安納(八1~3;二十四10)。

    學者一致主張,路加福音參考了馬爾谷福音。然而他用那樣隆重的筆調敘述若翰的誕生,關於他被國王殺害的具體情節為何隻字不提呢?這是很不自然的現象。最合理的解釋,是他知道馬爾谷的敘述合理,但因為他對有權有錢者的反感極深,而谷之敘述有替國王洗脫罪過的作用,故他不願採用;但他也沒有編造或採用對國王比較不利的傳說,只泛泛地說:黑落德「又在一切惡事上加了這一件:即把若翰囚禁在監中」(路三19等)。

    若翰是國王派人逮捕的嗎?這是大多數讀者的感覺,但與某些資訊不易協調。若翰傳道的地方先是伯達尼(若一28),後在「臨近撒林的艾農」(若三23)。這個地方不是黑落德的轄區:「撒冷(林)的泉水在西托波利的一個自由城市境內,要逮捕他必須先把他引到加黎利(加里肋亞)或培利阿,然後才可下手」(戴業勞,耶穌傳上一一一頁,光啟)。也有人主張撒林是在比拉多的地盤撒瑪黎雅境內,七十年代的反羅馬戰爭也有撒瑪黎雅人參加。據傳說,若翰死後是葬在撒瑪黎雅境內。

    耶穌說黑落德安提帕是「狐狸」(路十三32)。約瑟夫筆下的黑落德是愛好和平的人(戴一六八頁),他不會魯莽到越界捉人。而且他也沒有足夠的動機;看各福音的語氣,若翰批評國王與弟媳同居,是他當面向國王講的:「你不可……」,而不是傳道時的公開批評。

    安提巴的父王大黑落德主政時,對厄色尼人採安撫策略。安提巴該知道厄色尼人痛恨羅馬人的心情;但是如果他們之藏寶清單上的地點與他們之民間組織的活動據點有關,那都是在比拉多的地盤,安提巴不必急著自己當壞人……,可以假手殺人,給比拉多通風報信。

    耶穌被捕後,比拉多聽說他是加里肋亞省人,便想把這案子推給那時正在耶路撒冷過節的安提帕審理。這是件不討好的事情,把耶穌判刑或釋放都會有人不滿。安提帕把耶穌再推給比拉多,確是精明之舉,是「狐狸」(路二十三6等)。

    新約外傳「伯多祿福音」,把耶穌被釘十字架事件,說成完全是由黑落德安提帕主導,而且違反比拉多的心願,目的是為洗脫羅馬人的責任,但只有對政治毫無所知的愚夫愚婦才會相信那是實情。比拉多和安提帕是兩個獨立政權的掌權人;比拉多也不是個懦弱的政客,不可能容忍安提帕在耶路撒冷行使生殺大權。

    根據馬爾谷的口氣,該說若翰是國王請去討論政局的。在消極方面他是為安撫厄色尼人;在積極方面他也想利用厄色尼人擴張自己的勢力,例如收復先王大黑落德的版圖,向羅馬皇帝把比拉多統治的猶大和撒瑪黎雅再要回來。但他不可能完全採納厄色尼人的主張,向羅馬發動獨立戰爭,他是在羅馬受的教育,知道羅馬的實力。「幾時聽他(若翰)講道,(國王)就甚覺困惑,但仍樂意聽他」(谷六20)。若翰向國王講的,絕對不是修身養性之道。

    若翰知道了國王的雄心壯志之後,大概提出了許多建議,其中之一該是這樣說的:「你既然想擴張勢力,便該收買民心,尊重梅瑟法律,不可與弟媳同居」。這個建議惹怒了野心勃勃又心狼手毒的國王情婦黑落狄雅:「黑落狄雅便懷恨他,願意殺害他,祗是不能,因為黑落德敬畏若翰……曾保全了他」(谷六19)。馬爾谷雖然也用「逮捕」字樣,但不許離去也是一種逮捕。

    國王軟禁若翰,表面的藉口是保護他的性命,實際是拿他當人質,使厄色尼人不敢輕舉妄動,甚而要脅他們多在比拉多地盤製造暴動,使羅馬當局感到比拉多無能,而把他的地盤交給安提帕治理。故此國王讓若翰仍能透過徒弟與外界接觸。但若翰既知道了國王不肯發動獨立戰爭,又知道了耶穌這時在民間的聲望,便派了兩個徒弟向耶穌傳話:「你就是要來的那一位(國王),或是我們還要等候另一位?」(瑪十一3)。言外他是告訴耶穌:你不要誤會我與安提帕接觸,你可以放心,我不認為他是那位該來的國王。我們該合作。

    耶穌的回答,前一大半等於什麼都沒有說,因為是若翰已經知道的事情:「你們去,把你們所見所聞的報告給若翰:瞎子看見,瘸子行走,癩病人得了潔淨,聾子聽見,死人復活,窮苦人得了喜訊」。接下來的話最值得玩味:「凡不因我而絆倒的,是有福的」,這等於說:「我對政治毫無興趣,只關心救助個體;對我的表現不感到失望的人是有福的」(瑪十一2等)。

    耶穌主張,理想社會之形成,該是個緩慢的演化過程,不能用武力實現:「天國好像酵母,女人取來藏在三斗麵裡,直到全部發了酵」(瑪十三33)。他又說:「天主國的來臨,並非是顯然可見的……因為天主的國就在你們心裡」(路十七20,新教譯本)。只求改變社會組織和運作方式,而不改變處世為人的心態,是揠苗助長:但「天主的國好比一個人把種子撒在地裡(心田)……那種子發芽生長,至於怎樣,他卻不知道,因為土地自然生長果實」(谷四26)。

    傀儡國王安提巴不肯發動獨立戰爭,耶穌對政治又無興趣,若翰當然有些失望;但他絕沒有想到在被軟禁十個月後,自己會身首異地。那時,安提巴協助羅馬的使節團,去美索不達米亞完成了一項外交任務,很是得意。回程路經他在大湖東岸的行宮,也就是軟禁若翰的瑪吉隆德城堡。此時正置國王的生日,在神差鬼使之間,竟成了若翰喪生之日。馬爾谷下面這段記述多半是內幕消息。開頭用的「好機會」字樣有點詭異,與前後氣氛不符。他想的該是「黑落狄雅的好機會」。

   「好機會的日子到了:當黑落德在自己的生日上,為自己的重要官員、軍官和加里肋亞的顯要,設了筵席的時候,那個黑落狄雅的女兒(撒羅美)便進來跳舞,獲得了黑落德和同席人的歡心。王便對女孩子說……:『無論你求什麼,就是我王國的一半,我也必定給你!』她便出去問她的母親說:『我該求什麼?』她母親答說:『洗者若翰的頭。』她便立刻進去,到王前要求說:『我要你立刻把洗者若翰的頭,放在盤子裡給我!』王遂十分憂鬱;但為了誓言和同席的人,不願對她失言,王隨即差遣衛兵,吩咐把若翰的頭送來。衛兵便去,在監裡斬了若翰的頭……若翰的門徒聽說了,就去領回了他的屍身,把他安葬在墳墓裡」(谷六21等)。

    愛國情操何其高貴!一代愛國豪傑的性命,竟只值一支舞的代價!但是話又說回來,偏激愛國主義派在七十年代發動的反羅馬戰爭,結果使猶太人兩千來年沒有家園可歸;如果若翰不是這時喪生,那個禍國殃民的戰爭會不會提早三十年發生?有些人早死幾年,對社會和民族未必不是好事,例如同樣是推動偏激民族主義的希特勒。

    無論如何,若翰的徒弟向耶穌報告了若翰喪生的消息後,他什麼表示都沒有,「就從那裡上船,私下退到荒野地方」,暫時避開了是非之地(瑪十四13)。這與冒生命危險去救病重的拉匝祿,並因他死亡而落淚的耶穌判若兩人(若十一35)。他與若翰可能是為共同理想效命的同志嗎?對戰友可以這樣冷漠無情嗎?

    按福音裡的敘述,若翰是因了批評國王的非法婚姻而喪生;在後世基督徒的心目中,他是保衛婚姻制度的殉道者。但是耶穌對國王的婚姻避不置評,不是顯得太怯懦了嗎?約瑟夫根本不提國王之婚姻問題,直說他殺害若翰是為了純政治動機:「黑落德怕若翰的權威會引起他的某些臣民的叛亂,就寧可把他消滅,免得將來引起革命而後悔」(猶太古史,卷十六第一章)。

    瑪竇的敘述有點前後矛盾。他先說:「黑落德本來有意殺他,但害怕群眾,因為他們都以若翰為先知」(十四5)。但是撒羅美要若翰的頭時,他也說:「王十分憂鬱」(十四9)。如果國王原來就想殺害若翰,沒有任何理由等上十個月。無論等待多久,也不可能出現一個機會,使猶太大眾感到,殺害若翰的理由正當充足。誰能想通愛國有罪?

    安提巴原來不願殺害若翰,動機可能不是因為敬佩他德高望重,而是因了若翰背後那股政治勢力。許多事可以暗中進行,但不可以公開討論。與國王去美索不達米亞的羅馬使節團這時也該在場;而羅馬人對厄色尼人的政治立場不可能毫無所聞。女孩說出要若翰的頭之後,大家七嘴八舌:那個人是誰?幹什麼的?國王提不出不殺若翰的正大理由。他不能公開他的陰謀。

    當時該在場,可能是使國王原來設計的陰謀破局的主要人物,是在公元三十九年向羅馬告發安提巴不忠於羅馬的阿格黎帕一世國王。他那時還不是國王,原是住在羅馬,因了姐姐黑落狄雅的關係,那時是叔父又是姐夫的安提巴的客人。他向羅馬控告安提帕的情報,可能就是在這段期間收集到的。在政治界,今天的朋友,明天就能成為政敵。阿格黎巴的父親(Aristobulus),便是被他祖父大黑落德國王殺害的,因為他懷疑第二妻子這個兒子有意篡位。

    羅馬調查後,認為安提帕企圖造反屬實,乃把他撤職,放逐到高盧之里昂;他的國土,則交阿格黎巴接收。安提帕是大黑落德的最小兒子,是第四妻子生的,也是最能幹的,竟落到這樣的下場。追求享受和權勢不遺餘力的黑落狄雅,自願隨丈夫去度放逐的生活,可能覺得是她害了安提帕的前途,有贖罪意味。這個難惹的女人,竟然也有柔情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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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劉俊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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