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穌是古猶太社會之傳統文化的產兒;不知道古猶太人之文化演變過程,便不可能理解耶穌。古猶太人有一部大書,即「舊約聖經」,記錄的便是他們一千多年之遭遇和反省資料。天主教承認的舊約聖經,比革新基督教派所承認的多出了七篇作品,及一些較短的章節。縱然不承認這七篇作品是聖經,也不能否認其歷史資料的價值。
舊約可分為三大部份。第一組作品是歷史書,前五篇作品也稱為法律書或「梅瑟(摩西)五書」,內容偏重猶太人之社會和法律制度的形成過程。較晚之歷史書也是以政治關懷為主軸。新教承認的舊約史書,只記錄到波斯國王居魯士准許流亡巴比倫的猶太人回國重整家園的事蹟,即公前四百多年的事蹟。天主教多出的最後兩篇舊約史書,瑪加伯書上下篇,記述的是公前第二世紀猶太人反抗希臘霸權的事蹟。新教所承認的舊約聖經,使聖經思想之演化史,有四個世紀的斷層,不易看清新約思想的完整背景。
在公元前第十世紀,猶太人開始施行君主制度,同時在社會中也出現了先知型人物,即是以評論時事方式影響世道人心的在野社會賢達。舊約裡的第二組作品便稱為先知書,收集的是從猶太人出現亡國危機(公前第八世紀)到流亡巴比倫後歸國這些年代之先知的言論,觀點仍然偏重全體民族之命運。
猶太人流亡巴比倫歸國後,仍然沒有獨立的政權,巴力斯坦是波斯帝國的一省;然後他們又被希臘政權控制。在這些年代,許多猶太思想家不再以評論時事的方式影響社會,而改從個體覺悟及個體責任的角度思考人生的問題。舊約這組作品稱為智慧文學或勸世文學,其中也有些作品是虛構故事。在通用之舊約版本中,先知書是放在智慧文學的後面。
猶太人受希臘霸權壓迫的時代,社會上也出現了另一組作品,可稱為舊約外傳或舊約緯書,未被猶太主流思想家視為經典,卻極受耶穌時代猶太社會三大宗派之一的厄色尼人之重視。一九四七年在死海西北岸的山洞中,發現了這批文獻最完整的抄本。過去討論耶穌問題的學者,沒有重視當初耶穌須面對的這個宗派之勢力。這層問題留待後面詳細討論。
關於耶穌及其第一代徒弟之生平和言論,絕大部分歷史資料是出自信徒的手筆,輯集而成為「新約聖經」。但也有些資訊是出自非信徒的手筆。這些非信徒資訊雖然簡短,卻足以證明耶穌絕對不是個虛構的神話人物。在這些資訊中,離耶穌年代最近的,是出自猶太歷史家約瑟夫的「猶太古史」。這位作者是七十年代猶太人反抗羅馬之戰爭時的一員大將,在羅馬開始反攻後不久便向羅馬投降。
約瑟夫的「猶太古史」只有兩處提到耶穌,其中一處只有一句話,是論到雅各伯被阿格黎帕一世國王殺害時,說他是「稱為基督之耶穌的弟兄」(古史二十9),這句話假定此書在前面曾提到耶穌。阿格黎帕一世是黑落德(希律)王族的第三代,故宗徒大事錄(使徒行傳)稱他為「黑落德」(宗十二1)。
另一處的話較長,但學者一致主張,這段話經過了基督徒的篡改:「耶穌是一位很有智慧的人──如能稱他為人的話。他行了許多奇事,並教導所有樂意接受真理的人。他吸引了許多猶太人和來自希臘文化的人。雖然在我們人民之首領的教唆下,比拉多判他受十字架死刑,他早期的追隨者仍然對他忠心耿耿。因為他第三天復活後曾顯現給他們,正如上帝派遣之先知們對這事及其他上千奇事所預言的。以他而得名的基督徒宗派,至今仍然存在」(古史,十八3)。
一九七一年發現了第十世紀一位主教用阿拉伯文寫的「世界歷史」,其中引述的這段話,可能比較合於約瑟夫之原文:「那時有一名叫耶穌的智者活在人間,舉止善良,由於他的德行而受到大家的推崇。許多猶太人和其他人成了他的門徒。比拉多定了他十字架的死刑;不過,那些成了他門徒的人沒有放棄他的教訓。他們聲稱,他在被釘死之後三天顯現給他們,他已經又活了。也許他即是先知們關於他說了許多奇事的默西亞吧!」
在「猶太戰爭史」中,約瑟夫未提耶穌,也未提基督徒。這等於說,基督徒與七十年代那次猶太人反羅馬政權的戰爭毫無關係。大概當時的信徒都還記得耶穌的警告:「那時在猶太的,該逃往山中;在屋頂(窯洞)上的,不要下來,從自己的屋裡取什麼東西……你們當祈禱,不要叫你們的逃難遇到冬天或安息日」(瑪二十四16)。
羅馬人的文獻提到基督徒,只是根據一些不利於基督徒,道聽途說的謠言,但能證明確實曾有耶穌這個人物。羅馬歷史家達西篤斯在一一六年寫的「年鑑」中,論到六十四年羅馬之火災時說:「一個惡意的謠言說是尼祿皇帝下令放的火。為杜絕這項謠言,他(皇帝)設定了一些禍首,對大家稱為基督徒,並因了他們的罪行而為大家所痛恨的人,施以最殘酷的重刑。這個名稱是來自基督,他在提庇留皇帝時,被總督般雀比拉多判了刑。這個邪惡的教派原被消滅,又再度傳開,不只在其發源地猶大,也在萬惡會集並各有其信從者的(羅馬)京城」(卷一第十五章44節)。羅馬文獻中較短的資訊不再贅述。
「新約聖經」是記述耶穌之言行的主要文獻。這裡只先指出,這些文獻在原則上可靠到什麼程度,細節則留在討論各個別問題時再補充說明。
在新約收集的各作品中,寫成最早的可能是保祿(保羅)在五十年代寫給各地信徒的書信。從這些書信中可以知道,耶穌離世十多年後,在羅馬帝國的許多地方,已經有以耶穌名義組成的互助互勵團體,即後世所謂的教會。這層資訊可能有不完整和不精確的地方,但絕無造假之嫌。
保祿的書信很少提耶穌的具體事蹟,也很少按死字面引述耶穌的言論。這是因為書信不是信徒的「基礎教材」,而是其引伸和補充,為解答各地信徒所面對的各種問題。然而保祿卻把他個人的見解與耶穌的主張分得非常清楚。例如論到獨身問題時他說:「論到童身的人,我沒有主的命令,只就我蒙主的仁慈(之體認),作為一個忠信(於仁慈原理)的人,說出我的意見;為了現時的急難……」,即「按仁慈原則」,不是每人在任何情況都非結婚不可(格前七25等)。但在正常情況,「在主內(即按耶穌的精神),女不可無男,男也不可無女」(格前十一11)。他也先說過,「為了避免淫亂,男人當各有自己的妻子,女人當各有自己的丈夫」(格前七2)。
保祿原是堅決的傳統猶太禮法教派,並曾積極迫害耶穌的信徒。他有關耶穌傳授之教義的知識是怎樣得到的呢?他聲明是直接得自耶穌的「啟示」,而非第二手資料(比較迦一11等及格後十二)。但保祿之思想的來源真相,從實徵層面說不可能得到明確答案。這是說,在實徵層面可知之「因」與所知之「果」之間,不易找出必然關係。這與藝術界及發明界所說的靈感問題有點相似。但在另一方面,某個人成了莫札特,另一個人成了達文西,與他們的文化背景及個人之努力又不可能沒有因果關係。耶穌及保祿之思想形成的過程也是同類的問題,關於這層問題,暫時只說到這裡。
研究聖經之文學類型的學者發現,在保祿的書信中,有些「公式化的」簡短字句一再出現。最主要的有三個:第一個,「耶穌(是)基督(即救世者)」;第二個,「耶穌(基督)是主」;第三個,「基督為我們而死」(樂英祺譯,耶穌基督──史實與宣道,六九頁等,光啟)。
這類一再出現的公式化短句,顯示在保祿寫信的年代,這已是基督徒共同接受的信念。但為知道這些信念是根據耶穌的什麼具體事蹟和言論而形成的,以及這些信念怎樣與其他處世為人之立場配合,以構成一套完整的人生觀理念體系,則要看成書可能較晚的四篇耶穌傳記所提供的資訊。
新約裡的四篇耶穌傳記,傳統上稱為「福音」,即「好消息」。為確定其歷史資料的可靠程度,先得知道其成書年代。近兩世紀的偏激理性主義派聖經學家,傾向把這四篇作品之成書年代,皆放在七十年代之猶太人反抗羅馬的戰爭之後,理由之一是前三篇福音裡的「世末言論」,似是出自親眼目睹這次戰爭者的手筆。
上述理由非常脆弱。細看這組言論,可知其中的警告語調遠重於戰爭之描述。此外,耶穌或他的親友親眼見過公元六年猶達在耶穌家鄉加里肋亞省發動的反羅馬戰爭(猶太古史,十八3;宗五37)。那時耶穌已十歲左右。而虔誠猶太人每個安息日研讀的舊約聖經,有許多描述戰爭的章節,要想講論戰禍,不加思索便能說上半個小時。
學者都知道,若望(約翰)福音之成書年代是在猶太戰爭之後。但該作者為何對「世末言論」話題卻隻字不提呢?難道不是因為猶太戰爭已經塵埃落定,耶穌的相關警告已經沒有直接的教育價值了嗎?
把四篇福音之成書年代皆放在猶太戰爭之後的另一理由,是因為耶穌把他攻擊的火力都集中於法利塞人;而他們在戰後才取得了猶太教的主導地位。但是他們不可能在戰後立刻便取得了主導權,而該是逐漸地;在公元一百年左右他們召開的雅木尼亞會議才確定了他們的勢力。四篇福音作者也不可能精明到戰後立刻發覺,猶太教將被法利塞派壟斷。
大家都承認若望福音確是在戰後寫的。但是若望常把耶穌的敵人簡稱為猶太人,即猶大省人而不稱為「以色列人」。難道在戰後取得猶太教之主導地位的都是猶大省人嗎?受到戰爭破壞較輕的加里肋亞及撒瑪黎雅之法利塞人到那裡去了呢?
一九四七年在死海西北岸陸續發現藏有古代文獻的山洞共十一個,第七洞的殘片非常特殊。其他各洞之文獻用的是羊皮紙,文字是古希伯來文或耶穌時代之白話「阿蘭文」。第七洞之殘片是價錢比較便宜的埃及草紙(papyrus),文字是希臘文;因是單面書寫,可知原是卷軸而非書冊。第七洞之殘片共十八小塊,再加上倒印在地面上的一小片字跡。這些古文獻是猶太戰爭時羅馬再收復這個地區之前藏在這些山洞中的,即公元六十八年以前,而按七洞殘片所用之花體字形的流行年代,則該是公元五十年以前的東西。
西班牙古抄本專家(O”Callaghan)發現,七洞第五片之字句該是出自馬爾谷(馬可)福音第六章五十二及五十三節;第四片之出處是弟茂德前書三章十六節至四章三節。其他較小殘片之出處「可能」 分別為:谷四28,谷六48,谷十二17;雅一23及24;宗二十七38;羅五11及12;伯後一15。尚未找到出處之殘片可能屬於已經失傳的新約作品,如格前五9提到的第一封「致格林多人書」,及哥四16提到的「致勞狄刻雅人書」。第一及第二殘片之舊約字句,可能是已失傳之新約作品的引述句。詳情請看德國新教學者C.P.Thiede之「最早福音抄本?」(英文)。其他三篇福音之寫成年代不再申述。
四篇福音裡的歷史資料可靠到什麼程度呢?這四篇作品不是虛構小說,但也不是日記或回憶錄,而是報導。四位作者之角色主要是「編輯」。路加之序言裡說的,可視為每篇福音之編寫過程:「關於在我們中間所完成的事蹟,已有許多人,依照那些自始親眼見過,並為真道服役的人所傳給我們的,著手編成了記述,我也從頭仔細訪查了一切,遂立意按著次第給你寫出來」(路一)。
關於耶穌一生的言行,每個人直接知道的只能有一部分,連耶穌本人在內;關於他小時的種種,若無大人傳述,他也不能知道。新約聖經學家大都假定,在四篇福音成書以前,曾有耶穌的「言論集」流傳,但有些學者之語氣,好似說「言論集」只有一種,事實不可能是這樣。
在耶穌未成名之前,不會有人想到隨手記錄他的言行;而他的近身徒弟,最初追隨他時,是希望他以政治甚而以武力手段推翻羅馬政權,復興猶太民族,不會重視耶穌的人生觀言論。耶穌死而復活後,徒弟們終於想通並認同了他推出的救世之道,即是透過個體覺悟及對恩愛精神之投入,逐漸實現天國,即完全合於上帝之願望的理想社會。但是他們覺得,為傳播耶穌的救世之道,每人只講述個人三年跟隨耶穌期間見到的事蹟和聽到的言論就足夠了,不認為大家該先坐下來,把每個人知道的收集在一起。事實上現有之四篇福音之寫成,也是因了作者個人的興趣,而不是徒弟們共同議定而交代的任務。
四位福音作者不可能每人都收集到了全部口傳的及已有文字記錄的資訊;每位作者也不可把收集到的資訊全部採用,而是選用與自己關切之中心話題關係最密切的,正如若望所說的:「耶穌所行的還有許多別的事;假使要一一寫出來,我想所要寫的書,連這世界也容不下」(若二十一25;若二十30)。
四位福音作者確實各有自己的關切重心。瑪竇福音是為給猶太人看的,故此他從猶太文化道統之角度給耶穌之角色定位,開宗明義便說:「亞巴郎(亞伯拉罕)之子,達味(大衛)之子耶穌基督的族譜」,並在正文中經常有「這是為應驗先知的某句話」之類的個人見解或詮釋。路加福音是為給希臘人看的,故他從人類通史的角度給耶穌定位,把耶穌的族譜追溯到「亞當是天主的兒子」(路三38)。
各福音作者關切的重心不是純歷史事實,而是歷史事實或假定事實所顯示的人生觀意義,因而在決定資訊之取捨時,他們對客觀真相之追究和認定可能不夠精密,但不該假定他們一定會假造事實。至少在主觀方面他們是忠實的,雖然他們每個人的批判能力各有長短。一般說來,馬爾谷在理念系統方面的批判能力最弱。例如他知道耶穌受誘惑的故事,但他不覺得故事情節有何教育價值,故只用一句話輕輕帶過:「他在曠野,四十天之久,受魔鬼的試探,與野獸在一起,並有天使服事他」(一12)。其他實例留在以後討論。
寸有所長,尺有所短。一個審美嗅覺敏銳的人,對邏輯關係可能有似白癡。任何人講論耶穌,都有把他講成像自己一樣迂拙的危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至於刻意醜化他的人,則幻想自己比耶穌高明偉大,更是愚不可及。心懷天人,志通古今的耶穌,給人的印象必然是「望之在前,忽然在後」,無人能道其詳。好在新約保存了多種傳說,多種角度的側寫,可供比對。至於出現較晚的「新約外傳」裡的資訊,沒有多大歷史價值,不可輕信。
(作者:劉俊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