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四篇福音或耶穌傳之記述,耶穌與洗者若翰(約翰)公開露面干預時局的行動都太突如其來,讀者不易進入情況。對當時的人這可能是個不成問題的問題,但是對另一個社會及另一個時代的人,那就好似是一個世局情勢迷宮,無法掌握方向,不易看清他們的意圖。根據各方面的資料,這裡先分析若翰之立場和思想背景。
猶太歷史家約瑟夫在其「猶太戰爭史」卷二第八章說,在發生這次反羅馬政權的戰爭之前,左右猶太社會之思想的勢力共有三個派別,其中兩個是福音裡常提到的:第一個是掌握官方宗教實權的撒杜塞人;第二個是主張嚴格奉行傳統禮法的法利塞人,與福音常提到的經師(即聖經專家)是同一派人。第三派是厄色尼人。約瑟夫沒有提基督徒。
既然厄色尼人是當時的三大門派之一,耶穌及其徒弟與他們不可能沒有接觸。但是對這派人之存在,全部新約為何隻字不提呢?只有兩種可能假設。第一種:耶穌就是厄色尼派。這個假設不能成立;我們將看到,耶穌的立場與他們正好南轅北轍。唯一合理的假設是:若翰及其徒弟就是厄色尼人。
新約為何不用大家通用的名稱指他們呢?原因之一可能是:至少按一世紀前後之猶太哲學家斐羅的主張,這個名稱的希臘文寫法,與「聖者」之義相通。但基督徒認為自己才是聖者之團體,就如伯多祿說的,基督徒是「特選的種族,王家的司祭,聖潔的國民」(伯前二9)。另一原因是大家比較熟識台面上的人物,不清楚背後操縱者是誰,是什麼立場。若翰承認他公開傳道是執行上級首長派的任務,不是獨立的先知(若一33)。有人主張他原是厄色尼派,但公開傳教時與他們斷了關係。這主張與福音之資訊不符(韓承良,新約時代歷史背景一六六頁)。
厄色尼派的死海文獻稱他們的創始人為「正義大師」,不提真實姓名。他大概是公前第二世紀的一位司祭,因反對瑪加伯王朝的政教合一制度,而受到當權派「邪惡的大司祭」迫害,乃逃到荒野地區,成為依撒意亞先知所說的「曠野的呼聲」,為實現天國(即合於上帝意願的理想社會)準備道路。福音記述的若翰之聲明(瑪三3),與死海文獻說的這個組織之宗旨相符:
「在這些固定時刻(大概指有人決定加入此組織時),他們將離開邪惡之人的居住環境,去曠野為開闢祂的道路,就如已寫了的:『你們要在曠野中預備上主的道路,在荒原中為我們的天主修平一條大路。』(依四十3)這道路就是研究祂經由梅瑟頒訂的法律,為能按先知們隨時由聖神所啟示的而行動」(規章八13至16)。
在耶穌時代,厄色尼人的大本營是在死海西北岸的谷木蘭。考古專家根據那裡的墳墓數目及他們佔用此處的年數,估計這裡加上附近的山洞,平均有兩百人居住。這個派別的組織該分為中央和地方兩個部分。中央或大本營之成員,須是猶太獨身男性,財物公有。權力核心由十五人組成,十二個人代表猶太人的十二支族,三個人是司祭。後者之權力較大。他們當初反對瑪加伯王朝的政教合一,反對的實際是政治支配宗教;他們則顯然是要宗教支配政治。文獻中描述的「禮餐」舉行方式,主持者是大司祭,國王居第二位。
在民間組織方面,最基層的是十人小組,小組長該是司祭;成員可以結婚,財物私有。再上去有五十人、百人及千人等軍隊式的編制;事實上在「規章附件」中也稱之為軍隊。婦女及兒童不是編制內人員。男人到二十歲始能成為正式成員,滿二十五歲可當小幹部;但自三十五歲起才能當法官,當千人隊等之隊長或總務。
在死海文獻中有一卷軸是兵法或聖戰書,書名為「光明之子反對黑暗之子的戰爭」,共十九欄,每欄下方大概殘缺三行或四行。另外還有「四種」殘片,可見那是受重視的文獻。其所針對的不共戴天之死敵,除舊約裡常提到的以色列之近鄰族群外,最大的敵人是「基廷人」,即指羅馬人(參看達十一30)。其他文獻如「哈巴谷先知書註解」,及「撒羅滿(所羅門)詩集」等,對羅馬人的痛恨心情也是同樣激烈。
死海文獻中最奇怪的一件是刻在三張銅片上的藏寶清單,所記金銀數量有兩百公噸。六十四個藏寶地點的前十七處是在耶路撒冷及附近,其餘的分散在猶大及撒瑪黎雅兩省各地。由此可以想到這個宗派的民間組織分佈之廣。這個工整又費事的清單不可能是七十年代革命救國軍感到大勢已去時才製造的。
這些財物之來源不難理解:一部分是獨身成員帶來的家產,一部分是一般信徒的奉獻。保祿說:有些猶太人「為了可恥的利潤,竟教導那不應教導的事,破壞人的整個家庭」(鐸一11)。這不是指個人騙子;猶太官方宗教也不必派人從事直銷式的勸募。平時生活簡樸的厄色尼人囤積如此龐大數量的財產,最簡單易懂的動機是為用於革命戰爭。
沒有絕對明確的證據,足以認定七十年代之革命戰爭是厄色尼人發動的。但有一位名若望(或約翰)的陣亡大將是厄色尼人(猶太戰爭史,卷二,第二十章第四節;卷三第二章一及二節)被革命軍派去鎮守加里肋亞的這位歷史家,也曾受教於死海岸的一位隱士。此外,這次革命戰爭歷時八年(六六至七四年),不是短時間能夠凝聚的實力,背後該有個嚴密組織推動。
革命救國軍最後退守到瑪撒達碉堡(Masada),並以集體自殺結束這次戰爭。考古家在此處找到了一些厄色尼派文獻的殘片,該是他們攻佔此處後帶去的。此處原是由羅馬軍隊駐守,在此處也找到了一小塊羅馬詩人維吉里之史詩殘片。
傾向主張厄色尼人只是個純宗教修行團體的學者,認為他們有些人捲入了戰爭,完全是被動的和偶然的。但是對世局漠不關心的修行者,能很快佔上將領階級,有點不可思議,與獨善其身的修行理想不能相容。而且如果他們只有少數被動地捲入了戰爭,其餘的人在戰後該回到他們經營了近兩世紀的「修道院」。如果因了種種原因他們暫時不能回去,也該告訴他們的徒子徒孫那裡保藏的寶貴文獻。但事情的發展顯示戰後無人回去。所以該假定他們是全體又全力投入了這次革命聖戰。
福音裡提到了「狂熱派」(Zealots)及「匕首黨」;後者即採暗殺手段的恐怖主義者。馬爾谷說;「每逢節日,總督慣常給民眾釋放一個他們所要求的囚犯」。這是為緩和猶太人反羅馬的情緒,該是政治犯,不可能是一般的刑事犯。耶穌遇難時,反而被釋放的巴辣巴也不該是個無名小卒:「他是與那些在暴動中殺人的暴徒一同被囚的」(谷十五6等)。
厄色尼人的聖戰書,講的主要是正規戰爭,只在第九欄第十七節提到「游擊戰」或「埋伏戰」這個字;但接下去這欄下方的字可惜不見了。也有一處提到專為埋伏戰用的號角(三9)。此外,每次的暗殺及暴動事件,也不可能都是谷木蘭總部設計的;游擊戰術的特色就是「伺機而動」,不能為了統一指揮而錯失良機。但是這些恐怖主義者的仇外心情與厄色尼人是一致的,雙方不可能沒有某種合作關係。耶穌曾警告說:「在那裡有(被暗殺的)屍體,老鷹(羅馬軍團的旗幟)便聚集在那裡」(路十七37)。
公元六年在加里肋亞省發動反羅馬戰爭的猶達,有個兒子名默納恆(Menahem),也是發動六十六年之戰爭的將領之一。不同年代的狂熱民族主義派有傳承關係,同一時代的必然有合作關係。在耶穌時代的猶太社會,宗教意識與民族意識是分不開的,就像現代的回教社會或西藏。
官方宗教當局表面上與羅馬政權是妥協關係,但與恐怖主義派也會眉來眼去。保祿在耶路撒冷遭狂熱派圍毆時被羅馬軍方押走後,狂熱派便曾與宗教公議會密謀,要以借提審訊名義,在解送途中把他暗殺(宗二十三12等)。與羅馬毫不妥協的厄色尼人,怎麼可能與恐怖主義者沒有合作關係呢?
耶穌傳道時,他的近身徒弟似乎常帶刀劍。他被捕前,認為有兩把劍就夠了,顯然不是為與羅馬軍隊對抗,而是提防遭到狂熱民族主義派暗殺(路二十二38)。
耶穌說:「由洗者若翰的日子直到如今,天國是以暴力奪取的,以暴力奪取的人,就攫取了它;因為眾先知和法律講說預言,直到若翰為止」(瑪十一12等)。全部舊約只是預言將來要實現理想社會天國;但從若翰出現開始,大家則要用武力立刻實現天國。耶穌又說:「凡在我以先來的,都是賊和強盜」(若十8)。
耶穌沒有明說若翰和他背後的組織,就是武力救國的策動者。他能向這些狂熱偏激的人公開宣戰嗎?更何況連耶穌的徒弟當初追隨他,也是為了將來他當了國王,弄個一官半職;妄想將來當首相的若望,原來是若翰的徒弟(若一36等;瑪二十21)。在耶穌死而復活後,他的徒弟仍然希望很快復興猶太民族(宗一5)。若翰怎麼可能不是急迫的武力救國派呢?
因了瑪拉基亞先知的預言,耶穌時代的大眾相信,在那位使猶太民族復興並實現理想社會的救世者默西亞來到之前,當初在北國為維護正統宗教而不惜採用暴力,並且最後活著直接升天的厄里亞(以利亞)先知,該先回到人間:「在上主偉大及可怕的日子來臨之前,我必派遣先知厄里亞到你們這裡來」(拉三23;列上及下)。
厄里亞來了沒有?他是誰呢?對這個問題,耶穌的見解帶點存疑的語氣:「若是你們願意接受(我的見解),他(若翰)就是那位要來的厄里亞」(瑪十一14)。
耶穌用存疑語氣,原因之一是他認為:瑪拉基亞先知之預言,不是指厄里亞本人,而是與厄里亞有相同性格的人物,正如路加影射這段預言所說的:「他(若翰)要以厄里亞的精神和能力,在他(救世者)前面先行」(路一17)。若翰與厄里亞的打扮也很相似(列下一8;瑪三4)。
耶穌用存疑口氣還有一個原因。嚴格地說,若翰不配稱為第二個憤世嫉俗的厄里亞,因為他不是獨立自主的先知,只是執行上級給他任務(若一33)。所以真正的厄里亞第二該是厄色尼派那時的當權者;再往上追究,則是這個組織之創始人正義大師。
耶穌說若翰是該先來的厄里亞,說「由洗者若翰的日子直到如今,天國是以暴力奪取的」(瑪十一12),都只是方便的說法,因為一般大眾只知道檯面上活動的人物,不知道背後的指使者是誰。事實上在若翰出現之前,在猶太社會也常有暴動事件發生,他不是第一個主張武力革命的人。
其實為知道一種社會運動是正是邪,也不必知道背後支持者是誰,是什麼力量。在主觀方面,幾乎每個從事社會運動者都認為自己有理,也可能真的有理;但大家多忽視一個基本道德原理:正當的目的,不使不正當的手段變為正當。換句話說,先製造破壞和用欺騙等手段都是可疑的。無論如何,列王紀並不認同厄里亞的暴力作風;在兩個暴力事件敘述之間的上帝顯現故事,作者表明上帝不在暴風烈火中,而是在「輕微細弱的風聲」中(列上十九11等)。
一個領袖人物是正是邪,也不該只看他追求自己之理想的投入熱誠程度;英雄偶像都有迷人的魅力。也不必追究他是否親手殺過人。厄里亞沒有親手殺過人;他第一次是利用憤怒的群眾殺人(列上十九40),第二次是利用「天火」(列下一9等)。不要以為加上個「天」字,這火便必然合理。
耶穌警告當時的無知大眾,不可聽信堂皇的愛國救國口號,便跟這些假先知起舞:「你們要提防假先知!他們來到你們跟前,外披羊毛,內裡卻是兇殘的豺狼。你們可憑他們的果實辨別他們:荊棘上豈能收到葡萄?或者蒺藜上豈能收到無花果?」(瑪七15等)。
效果本來不難看出,然而是好是壞,主要繫於每個人的主觀意願。只要受害者不是自己,而是自己不喜歡的人,許多人會有幸災樂禍的心情,甚而不知不覺地為暴徒鼓掌叫好。另一些人雖然看出事情不對,但因為恐怖主義者有個堂皇的愛國招牌,也不敢出面反對,但在社會上只有主戰派的聲音,情勢非常危險。對這種騎牆觀望是非不明的情勢,耶穌感到無奈和痛心。
「我可把這一代比作什麼呢?它像坐在大街上的兒童,向其他的孩子喊叫,說:我們給你們吹了笛,你們卻不跳舞;我們唱了哀歌,你們卻不捶胸(哀哭)。若翰來了,也不吃,也不喝,他們便說:他附了魔。人子(耶穌自稱)來了,也吃也喝,他們卻說:看哪!一個貪吃嗜酒的人,稅吏(羅馬走狗)和罪人的朋友!」(瑪十一16)。
觀望是不負責任。在兩個人之間該選一個,但那絕不是誰當老大誰當老二的問題。耶穌說:「在天國裡最小的也比他(若翰)大」(瑪十一11),因為他是偏激的民族主義派;而耶穌推展的,則是反族群及階級仇恨的世界大同理想:「他以自己的肉身,拆毀了中間阻隔的牆壁,就是雙方的仇恨」(弗二14)。但是在希臘厭世哲學影響下形成的傳統修行學立場,好似是說:不吃不喝的冷酷若翰,比也吃也喝的耶穌偉大。
(作者:劉俊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