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人是比較喜歡動大腦而不喜歡動手腳的民族,佛陀是這種民族性最傑出的樣品。有關形上世界的各種可能設想,印度早就幾乎應有盡有。相較之下,中國人就太現實,對純理論問題的興趣不高,因而理性思考能力也弱。佛陀生性慈悲,又有極敏銳的思考能力,備有大思想家的先天條件。
但是人的理性思考及想像,只是排列組合及比較能力,本身沒有內容,原料是來自感官及感受,故孔子說:「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學即是輸入原料,聽看各種事物現象及先賢之見解;但若不加上自己的思考和整理,這些知識必然雜亂無章,不知誰是誰非,孰輕孰重,何去何從。如果只思不學,則容易陷於幻想,與現實脫節,是坐井觀天。
在佛陀之思想的形成過程中,有個學習階段;他坐在菩提樹下冥思之前,曾走訪各地名師。可惜這些名師是屬於同一個文化圈,有些共同的偏執。例如關於輪迴學說,佛陀以前的印度思想家幾乎無人提出疑問和討論。於是佛陀也就深信無疑,只能在這個死圈子內尋求人生問題之答案。這與路德等人之未能擺脫原罪學說之迷惑的情形相似。
佛陀在出家求道以前的個人生活體驗也太少,太單純。他在王宮從小嬌生慣養,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不知道為了他這些享受有人須付代價,不易有感激之情。他不覺得使妻子守活寡有什麼不對;這與他沒有母愛之體驗可能有關。姨媽無論待他多好,畢竟她不是他的生命之根。在象徵關係中,母親代表根基。孤兒很難有歸屬感。
如果佛陀自小就常自己動手做些事情,便會知道行動能夠改善現狀,雖然效果很小很慢。而且忙於改善身邊問題的人,通常不忍丟下這些事務,去尋求效果更廣更遠的解決問題的方法。天主教內大部分從事行政及社會救助工作的人容易陷於因循,對各類問題在理論及方法上難有突破性的貢獻,太忙是原因之一。
在天主教各團體中,變通能力最強的是耶穌會。首先因為他們的祖師羅耀拉非常重視學識。在制度方面,除了職位經常調動外,他們又有安息年制度,即每七年有一年假期;在這一年,每人可按自己之意願或去世界各地之同類機構觀摩,或去學術研究機構深造。正是因了他們的強大變通能力,在西方語言中所謂「耶穌會主義」,是指投機主義及陰謀主義(Jesuitism)。無論如何,他們的變通能力,是因了學與思兼顧。
孔子及耶穌都不厭世。基督徒知道,耶穌是在窮苦中度過了一生。他曾說:「狐狸有穴,天上的飛鳥有巢,但是人子(耶穌自稱)卻沒有枕頭的地方」 (瑪八20)。
有人問孔子的一位徒弟說:「夫子聖者與?何其多能也?」當時的人認為,聖人是「生而知之,不學而能」(中庸)。孔子知道這事後說:「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他也曾說:「吾不試,故藝」。這裡「試」是指為求官職而參加考試。孔子原來無意從政,故學了許多技術(子罕)。
關於學識多寡問題,孔子拿自己與君子作了一個比較。至少在這個上下文中,「君子」不是指品德等級,而是指社會等級,即權貴。他說:「君子多(能)乎哉?不多也」。其實不只因為孔子是在野者而「多能鄙事」,他對政治問題的學識也不輸給當權當道的人。這點不必證明,雖然可能有人認為,因了孔子的「行政經驗」太少,他的政治構想是根本行不通的。但在另一方面,至少有一個不容置疑的事實:孔子比當權當道者更清楚一般大眾的心理和心願。
周朝的封建制度解體後,逐漸形成的中國政治結構及運作方式是:統治階級只有皇帝世襲,其他文武百官是透過科舉來自社會的各種階層,統治與被統治階級之間有知識及感情之交流。在波羅門教社會,統治階級對被統治的農奴,只知道鄙視及無情的剝削。西方在中世紀是行封建制度,但教會是第三勢力,而教會人員是來自社會各個階層,構成統治與被統治階級之間的橋樑。
厭世與入世之抉擇,直接是繫於個人之生活感受,而非繫於學識;但若沒有知識,又不可能厭世。禽獸不會自殺,即不會刻意追求死亡。在原始部落社會,也不易有自殺及精神崩潰現象。自殺及厭世,是因為感到現實不合願望。在原始時代,人能有多少超現實的願望呢?在富裕社會,有些人的厭世是醉飽後的嘔吐現象。覺得還有點事可做該做的人,才希望能活下去。哀莫大於心死。
然而,無論人類怎樣努力,似乎也逃不開生老病死之威脅,永遠會有人感到:「萬事到頭一場空」,是最高境界的覺悟。只不過,如果人是以世界上的後來者之資格看問題,人生取向之根本抉擇似乎是:人道(或經過思考的行動)該是天道之延績,或是該與天道及大自然逆向操作呢?(註:此文於民國88年3月19日在台灣新聞報西子灣副刊發表,為《聖經今看》第453篇)
(作者:劉俊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