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主義哲學家雅士培的上帝,是永遠走在人前面若隱若顯的暗號(cipher),誘人向前追尋;他認為這種哲學觀最富建設作用(哲學,英文版第三冊)。柏拉圖在「筵會篇」對話錄中也有一段話,歌頌「貪愛」(eros)之創造能力(標準本一九七頁)。他們是把三層問題混為一談了,才有上述之錯覺。

追求美好感受,與創造美好事物,乃是水火不相容的兩種精神狀態。兩種精神能發揮作用,都要靠對美好事物之感知能力;但這能力本身是中性的,不決定行動方向。既然創造美物是建設,且是辛苦的,就該想到享受美物有破壞作用。

各種欲望是人之動力根源,而美之感知能力指出追求之可能方向。面對著美好之客體,人能採取兩種相反的行動:一是企圖佔有美物,支配美物;這是美感主義。另一個立場是願望成全美物,使美物更美;這是福音精神:「你們應當是成全的,如同你們的天父」(瑪五48)。根據上下文,「成全的」是指「成人之美的」。

美感主義者在迷醉於某美物時,無視於其他東西之價值;在這情況,對其他東西毫無建設作用可言。但他意識到某東西阻撓他得到所追求的對象時,就會顯出其猙獰面孔了;而且追求美好對象的意願愈強,對其他東西之破壞作用愈大。帝國主義者,非理性的民族主義者,都有這類使猛獸相形見絀的演出。

為了目的不擇手段,是美感主義的本色。但是最可悲的,是美感主義者對其所愛之美物的破壞作用。美食和華服的最後結局當然是毀滅;就連漂亮的女人,如果所謂愛她的男人主要是追求美感的,也逃不了紅顏薄命之劫數。美感主義者根本不會憐香惜玉,他關切的只是自己的美好感受。性虐待狂是極限例子;客氣一點又有辦法的,則表現為喜新厭舊。

美感主義是指內心的精神情態;其支配欲和佔有欲的對外作用,可稱為帝國主義。法國哲學家沙特不知愛有兩種,而把「慷慨」與「揮霍」混為一談,認為二者皆是支配欲之表現。慷慨固然也支配自己的東西,然而是以他人之需要為動機和指南;揮霍只是為滿足自己的支配欲。不過沙特分析的支配欲之極限願望,卻非常正確。

沙特說,「掌握」一個東西,是個永遠無法完全實現的願望。「正因為知道不可能掌握某個東西,人才有個強烈欲望,要把它毀滅」。我放火燒農場,農場在火下消滅時,「慢慢與我合為一體:農場在消失時,就變成我」(實與虛,法文版六八三頁)。只要我想掌握的東西有一點自己的實相,我就無法把它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

農場在火下消失時,確實「與我合為一體」。但這個 「我」是過去時態的我。農場消失後不再有別的意義,故不可能被外人支配;然而對我他不能再有別的意義。所以農場之消滅,實際也是一部分「自我」之死亡,是一種絕望的結果;情殺案中同歸於盡的例子,是完全絕望的結果。

由此可以想到,不愛惜客體的,也不會真正愛惜自我;反之亦然,絕望一直懸在他們頭上;或更好說潛伏在他們心中,像愛死病毒,不知何時發作。在其他方面失意而自殺的,必然也是美感主義者。

把上面生與死之辯證關係倒轉過來,耶穌的一句話就好懂了:「誰若願意救自己的性命,必要喪失性命;但誰若為我的原故喪失自己的性命,必要獲得性命」(瑪十六25)。這裏講的是極限情況,該配合另一段話解釋:「人為了我,為了福音,而捨棄了房屋……沒有不在今時就得百倍……並在來世獲得永生的」(谷十29)。

美感主義的吸血鬼走的是絕望和死亡之路。生命之路則是為建設客體而自我付出。這樣的付出和死亡,是使自我之生命力永遠發揮作用的唯一方法,無論是透過子女,或是透過其他受益人。耶穌死了;但是每位信徒的建設作用,都是耶穌之生命力的延長。又因為基督徒相信,自我將來還會復活,故能有國人想不通的一股傻勁。

基督教義遭遇的最大不幸,是奧斯定把耶穌傳授的人生之道,曲解成了對現世絕望的美感主義。好在耶穌之人格的直接感化作用,末被美感主義完全消滅,基督徒對現世的建設作用,才不輸給其他宗教信徒。

個體及人類生命是個發育過程,而歷史是輸情輸血之上帝與吸血鬼之間的鬥爭過程。保祿深信,恩愛之建設功能,比罪惡之破壞功能強大:「如果因一人(如希特勒)的罪行許多人死了,那麼天主的恩情和那因耶穌一人的恩情所施與的恩惠,更要豐富地洋溢到許多人身上」(羅五15)。(註:此文於民國80127日在台灣新聞報西子灣副刊發表,為《聖經今看》第132篇。)

(作者:劉俊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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