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主義哲學把人生看為發育過程。丹麥哲學家祁克果把這過程分為三個階段或境界,即美感境界,倫理境界,和宗教境界。他是存在主義的開山始祖,是心靈世界的大探險家。然而他繪出的修行途徑,有許多不正確的地方。他把第三境界稱為「宗教的」,便顯示出他對心靈世界的認識不夠精確;因為事實上,有些宗教情懷或現象是屬於美感境界的。
美感就是美好感受。以追求美好感受為行動之至高指導原則或動機的精神狀態,便是美感境界。無靈動物和嬰兒是最單純的例子。人有了思考能力之後,當然仍能以追求美好感受當行動之主要動機。加入思考之後,這境界或精神狀態就有了無限的花樣。
祁克果是以自己之精神變化為依據,而分出上述三種境界。青年時代他曾一度以追求聲色享受消磨人生。他父親留了一筆可觀的遺產;在追求享受時他未想到手段問題,後來分析美感心態時也未想到這層問題,只想到了肉體的直接美好感受。
但是所謂肉體享受,肉體只是媒介和工具,感受之主體乃是有意識能力的心靈。此外,為得到美感,常假定有個過程或手段;為捕到昆蟲,蜘蛛先得結網。最後,不只物質能給人美感,想像物可能更是迷人。可見美感主義能籠括的範圍極廣。錢財、虛榮、權勢,都給人美好感受。虐待狂與自虐狂追求的也都是美好感受。
美感主義的特色,在於是以自我為中心,並把客體看為工具;其實這就是尼采的主人道德精神:「什麼是善?凡是增強我們人類力量感的東西,力量意志,力量本身,都是善」(上帝之死,四十四頁,志文)。小至個人英雄主義,大至帝國主義,都是追求美感的花樣。
人是個整體,有個貫性。他對待有形客體的態度,必然也表現於他對待無形客體的態度;有一類宗教現象,是美感主義的產物。求明牌者如果不能如願以償,那個神像就會遭到被搗毀的厄運。所以人是主人,神是工具。你不要說事前他曾向神像焚香膜拜;因為那只是手段。
當然有許多人不敢那樣放肆霸道;鬼神不見得好惹。然而神的能力雖大,卻未必比人聰明;所以人類發明了許多驅策鬼神的招數。各種迷信和巫術,無一不是為了追求人的利益。孔老夫子比較謙虛,深恐那是與虎謀皮,主張「敬鬼神而遠之」。
高級宗教的神,會受到較好的待遇嗎?也不一定。天主教和革新教派有許多信徒流失;為什麼?他們覺得基督徒的上帝不靈。留下的信徒都是敬拜上帝而沒有利用上帝的嗎?只有天知道。
按亞里士多德的分類原理,兩個相反的東西屬於同一個類別。快與慢是速度,東與西是方位。故追求美感與逃避痛苦屬於同一類心理狀態;佛教是美感主義的產物。亞氏又說,兩個極端之間的距離最短;國人常說「物極則反」。現代哲學則說,二者是辯證關係。有對流趨勢。為了逃避痛苦而主張四大皆空的,最後能變成最見利忘義的。人生就是這樣微妙。
有些宗教革命派,主張有所求的禱告是不道德的。這觀點未免偏激,也不合聖經思想。耶穌教給徒弟們的禱告文,含有六個願望;前三個為宏志,後三個是關於個人的利益:「我們的日用糧,求你今天賜給我們」(瑪六10)。
在耶穌受誘惑的故事中,他對美感主義表明了清楚立場。關於追求物質滿足,他不說那是罪惡,而說人不該只追求物質享受:「人生活不只靠餅」(瑪四)。根據新約的整體精神,可以這樣說:美好或痛苦之感受,不能當人生的最高指導原則。
卡繆有關荒謬感之論點,也可用於美感主義:任何感受,都只使人發覺問題,產生一股動力,但感受不是答案和終點,而是有待超越的心境。以入世觀點該說,感受須整合在更高的原理之下,人生最高的指導原理是使命感或天命意識:「願你的旨意承行於地」(瑪六10)。
孟子有一段討論天性與使命的話,非常精彩,可惜大家多誤把「命」字解為消極意義的命運。他說:「口之於味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這些感受能力是天生的性能,然而是帶有使命和任務的,故君子不以天性為藉口而縱情肆欲。
「仁之於父子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這些是人生的義務,但有天生的能力推動,不是外力強加的負擔,故君子不是被動地勉強承擔這些人生義務,好似不心甘情願。(註:此文於民國80年11月16日在台灣新聞報西子灣副刊發表,為《聖經今看》第130篇。)
(作者:劉俊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