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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天(十月十五日)晚上,衛道中學張老師以電話告訴我,前任校長王永清神父,在當日下午四點半安眠主懷。此文為三個月前,王神父病危之際,應張老師之託而寫。

      王永清神父家住三(座)山不(明)顯四門不正的河北省盧龍縣城內。據說此地是商朝的孤竹國,城內保存了一塊石碑,刻有「夷齊故里」四字。不知伯夷和叔齊的精神對王神父的人格是否有些影響。

      此地原是軍事重鎮,為永平府城,轄內有七縣一州。灤州今為灤縣。永平教區成立之初,自然便把主教府和小修道院都設在這裡,由荷蘭遣使會管理。城內教友人數不多。北寧鐵路通車後,此城不再是從山海關到北京的必經之地,於是逐漸沒落。

      小修道院分大、中、小三班,每三年招生一次。課程主要是先學法文,在第三年開始加入拉丁文,連數學都用法文課本,中文只有國文一科。我入小修院時,王神父和後來入了遣使會的士林董增順神父是大班;石牌的李鴻皋神父比他們高一班,那時已去北京文生神哲學院。在入小修院前,我曾在小學部與萬世魁同班半年。他家也在城內,我家在豐潤縣。那時大中班各有七八人,小班三十人左右。不能適應的學生,多是在小班時退學。

      在同學三年期間,王神父(當時用洗名,稱王瑪弟亞)沒有當過學長,一直是主教座堂大禮彌撒的司儀,可能因為他自小就重視儀表。他也極重視學業:每次月考後院長當眾宣報成績時,他都用筆一一記下。沒有見過他彈風琴,但他卻玩一種用黏土自製的小樂器;其原理與笛子相近,但不是管狀,而是一頭尖,一頭圓,在圓端側面有個突出的吹氣嘴。

      在運動場上,他的網球和溜冰的技巧,在當時可能是屬一屬二。我那時體弱,虛歲十三歲,拿球拍有點吃力,練網球的興趣極小,只跟小班同學玩籃球。

      此外也是他教小班同學,每星期三下午出城郊遊時,在河灘玩一種拋石帶。其結構非常簡單。用一小塊皮革或厚布,為放石子,兩邊各加半公尺細繩,繩長可按身高決定。放好石子後,用一手提著,在身側做輪狀搖動,石子搖到前方位置時,把一條繩放開,石子便向前飛出,力道比空手拋擲可高出兩三倍,但打中目標的技巧很難。按聖經所記,達味便是用這方法打中巨人哥肋雅的頭部(撒上十七)。王神父的天性該是相當好動;他有一個弟弟小時爬樹不慎落地身亡。

      王神父的另一特色,是閱讀法文小說最多。教書神父雖然鼓勵學生課外閱讀,但可用的時間有限;他則利用寒暑假,閱讀由院長親手管理的法文讀物。院內沒有公用的中文藏書。在假日或郊遊時,常有小班同學圍在他身邊,聽他講述各種冒險故事,特別是維耳俄的探險小說,如「八十天繞地球」,「海底兩萬哩」等(Jules Verne)。這些小說對他的人格不可能毫無影響。

      關於這位作者的小說,我個人看過又留下深刻印象的一本,講的是俄國內戰,在一場表面歡樂的舞會中,好似無人在乎遠方的戰亂,一軍官突然離場,沙皇暗派他去西伯利亞被圍困的一座大城,送達一道命令。

      這個虛構故事的軍官,曾是法國哲學家沙特小時的英雄偶像。我早年的人生觀世界觀等見解,都是透過法文書進入意識的。王神父更是如此;那是一套法國式教育。我還記得去主教餐廳朗讀而看過一些段落的法國大革命史的作者名字;因為每次朗讀,先報書名和作者。我個人小時受教過程則非常雜亂:小學,短期小學,私塾,再去小學,學法文和拉丁文,讀高中(學英文)。

      王神父去北京神哲學院不久,美日宣戰,外國神父集中到山東濰縣;日軍佔用小修道院後,學生遷到唐山若瑟孤兒院上課。我與王神父再次見面,似是在他與同班王慎之神父出國,路經天津的時候。一九四八年冬,天津和北京先後失守。那時我在天津法漢中學讀高三。第二年春,教區派他們出國。那時北京等地要逃走的人,多是由陸路到青島,再乘船南下。

      王慎之在羅馬讀法律,王永清去魯汶讀社會學(政經系?)。我一九五O年夏到羅馬後開始與王永清通信。王慎之在一星期天午飯時,突然心臟病發作去世。時間該是這年秋末,因為在我的印象中,那時羅馬公墓到處是菊花。

      傳信大學的修生宿舍,提供衣食住和課本,但不給零用錢。王神父每年聖誕節寄給我十元美金。對他那幾年的照顧,我至今仍感激不盡。

      王神父於一九五六年夏由那波里乘船來台灣。上船前,他邀我在那波里及附近看了幾處名勝,我們在國外只有這一次會面。我記得他那時說的一句話:為知道一個地方的生活實情,不能只看大街,該去小巷內看看!那波里大街上確實看不到晾在窗口的衣服隨風飄揚的景象。

      他原來用的德製老式照相機,便是這時送給我的。底片可照八張或十六張。因為相片放大時效果較好,喜歡照相的董神父,後來用一日制小相機與我交換。不知王神父共用過多少相機,留下印象的是在衛道新會院外,聖母像前拍照用的那台巴掌大小相機。我相信那些相機都是朋友送他的。

      他第一次自己開車招待我時,不知是否怕連機車都沒有的我心理不平衡,主動向我解釋:那是修會強要送給他的生日禮物。記得他初到衛道時,是騎Piaggio牌機車。需要換某個零件時,他曾託我在羅馬購買寄回。今年春節,萬世魁在賀年卡上告訴我:王神父在囈語中說送我去火車站。他還在懷念自己開車的時光,卻使我感到非常難過。

      我第一次發現他的飯量很好,且喜吃甜食,是在新會院與修士們一同用餐時。不記得是否因了這個發現;或因了一九八二年董神父在從嘉義回台北的火車上猝然逝世事件;或是在王神父三天不省人事之後,我送給他一台室內健身器。不是修會沒錢,而是為私事花錢,在修會很不方便,怕有人認為不公平。

      他第一次感到健康出了問題,是星期天在三民路天主堂舉行彌撒的時候:他頭一昏,竟然想不起彌撒進行到了什麼地方。此後星期天他照常去三民路天主堂幫忙。我勸他該推掉一切事務,專心養病。他則說:能做點事的時候就該做點事,否則活著有何意義呢?

      他確定得了巴金森症後,給我打了一通電話,聲音非常虛弱。我感到事態嚴重,在第一個沒有課的一天便去看他。當時會院可能沒有他人,他自己下樓開門。一見他的衰弱情形,我呆住了!他一下就老了十多歲。腰也直不起來了,可能是怕摔跤而採取的姿勢,因他在校園跌倒過一次。後來他慢慢克服最初的驚恐,恢復了一點自信,努力按醫生的指示作各種健身運動。

      巴金森症似乎專找太要強的人,如現任教宗,鄭聖沖、陳百希等神父,硬要他們在晚年,嚐嚐有心無力,非得依賴他人不可的滋味。台灣中國神父得這病的比例似乎偏高;外國傳教士多能不拘小節,不在乎他人的觀感。王神父太在意完美,心又太軟。論到人生矛盾,莊子說:「不仁則害人,仁則反愁我身」(庚桑楚)。這就是身為校長的王神父常會面對的天人交戰。心軟的人當主管很累。

      在他這次得病之前或之後,我曾勸他學釣魚,並曾想找個時間在台中多住幾天,同他去找可釣魚的地方,可惜我沒有堅持。我認為他一天到晚繃緊神經,擺出笑臉,不是人過的生活;偶而該使自己忘記校長、神父的身份。

      王神父在惠華醫院住單身房時期,我看到書桌上有一本他在看的法文書。由此可以猜想,他一直在吸收新的知識。他到衛道之初,曾託我買一部拉丁文神學全集,共四(?)大冊;他說是為給慕道者講道之用。我見過他個人的藏書,似有兩個書架。會院另有公用的藏書。

      也在那時,他說:煉獄確實是大家該認真討論的問題。這是因為那時我給了他一些我在台灣新聞報發表的聖經專欄文章,其中有討論煉獄的。他該是有感而發,是他給慕道者講道時常思考的問題。我沒有答腔,不願他再為這類問題浪費心思:一方面他不可能再給慕道者講道;在另一方面,像他這樣的人,也不該怕死後下地獄,否則天主教的教義就太可怕了。相信死後只有天堂或地獄兩種可能,反而能使某些人緊張,甚而絕望。

      唐山教區(現在名稱)從國外來台的共四人,即王神父、李鴻皋、董增順和我。李鴻皋從比國;董增順從菲律賓;我從義大利返台。我們同是流落異鄉的校友,在台卻分住北、中、南、高四都市。雖然我們見面機會不多,彼此之間自然有點患難之交和相濡以沫的情感。

      王神父得病使我最感遺憾的一點,是他不能再給唐山教區多幫點忙。我從未詢問他對唐山有何具體協助,但是唐山教區一定向他和李鴻皋要過錢。在他不能自己離床的時候,我見到床頭櫃上,有唐山最老的謝神父的信。那信該是要錢的。因為前幾天老神父給我的信,說要在一農村建堂。那天正好也有人給王神父送錢; 他把錢放在枕下。(朋友為特定目的所給的錢,不必交修會)

      按情理,通常該是開了先河,對方才會主動要錢。那信放在外面,似是為給去看望他的朋友看的;那時他講話的聲音已很虛弱。至於學校老師協助他弟弟來台看他,該是在這事一年或更久之後,他的意識已經開始有點不清,與上述之錢無關。對老師們的此舉,他感到不好意思,最初不願同意。

      王永清!不對,我該用小時習用的名字,叫你「王瑪弟亞」。小弟認為你處理事情的方式很好,特別是把衛道中學送給耀漢會一事。你一生付出的超出了你該付出的,唐山教區和衛道中學都該向你致敬,你可以放開手走了,去跟你曾每月去八里安老院看望的創校人周神父一同安息。

      人生必然「有不虞之譽,有求全之毀」(孟子)。我知道你一切都不在乎了。我提起這些陳年往事,只是希望還活著的思考一下,該怎樣自我珍惜,該怎樣包容諒解他人,以免使自己的好心和急躁正義感變成毒藥。

      不久之後,我們會再見面。那時不必再有任何忌諱。那時我會告訴你一些我敬佩的神父修女等人的故事。當然也有一些我不敬佩但感同情的人物之故事;他們很嚴肅認真地折磨他人和自己,不知道自己被錯誤觀念迷了心竅,像迫害基督徒時期的保祿一樣:「我不明白我作的是什麼」(羅七15)。

      說句實話,我不很願意立刻離開這個世界,覺得還有點事可做該做。重要嗎?你在說笑話!天國之建立,不是單靠任何一個人,否則耶穌最不該離開人世。

(文:學弟   劉俊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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