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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湯恩比的「我為何不是基督徒」書評之壓力下,一九五七年羅素在「觀察家」上發表的一封信中,不得不公開承認:「湯恩比先生對我在倫理學方面的見解提出的批判,我完全同意。我發現我的見解按理論是無法反駁的,然而卻是不可相信的。(對這個難題)我不知答案」(哲學百科全書,第七冊,英文版)。

既不容反駁,又怎能知道不可相信呢?人生問題本來就很複雜,任何一個問題都牽連許多層面,不像數學之類的問題單純。理性只是個照明工具,受願望之支配而把光線投向這些或那些層面,把某些事實的意義放大或縮小。所謂理性主義,多次正是非理性意願自欺的玩具。

羅素破壞傳統道德是出於非理性的仇恨心理。他是個受了傷的野獸;不可理喻,因為他有個不幸的童年。他很小成了孤兒;按父親的遺囑,該由思想開明的朋友當監護人,但法院裁定由祖父母照管。兩年後祖父也去世,而祖母是非常嚴肅的清教徒。在入大學以前,羅素一直是在祖母的監視下,跟瑞士德國等女家庭教師讀書。據羅素說,青年時他一直是在自殺的邊緣徘徊。

詹姆士的一篇小說,能助人想像羅素受到的精神瘡傷。這個象徵色彩極濃的故事,揭發的就是教育和宗教問題。那位責任感很重的家庭教師,是牧師的女兒;為保護兩個孩子不受邪魔死鬼的誘惑及傷害,救他們的靈魂,結果使十歲的男孩窒息而死。這小說的書名可譯為「螺絲釘的鬆緊」(The Turn of the Screw)。那位一直不露面的神秘叔父(兩個孩子之監護人),指的大概不是上帝,而該是耶穌或別的宗教人物。

管教太緊的結果,是使精神窒息。對這種疑神疑鬼的恐怖教條教育,一直想自殺的羅素之痛恨心理是可理解的。但他找錯了報復的對象;而且遷怒於所有的宗教,也是太感情用事。

由後面的例子可以看出,羅素的主張多是受仇恨心理支配,不是出於冷靜的理性思考。他原主張社會主義,支持俄國革命。一九二0年他訪問蘇聯歸來,寫了一本小書,揭發蘇聯政體之弊端,如官僚主義,清教徒主義等;一九四七年再版時也未改口。然而一九三0年首次發表的「宗教有功於文明嗎?」卻把天主教反對社會主義也列為教會阻礙進步的罪狀之一,不是仇恨使他神志不清是什麼?(收在「我為何……」,意文版三十一頁)。

羅素下意識裡的仇恨心理,不只指向宗教,也指向人類;他幾乎祝望世界早日毀滅:「如果你們接受科學的一般定律,該假定地球上的人類及一般生命大概要停止;我們已經是在太陽系解體的階段……想到一切都將結束當然有點可悲;但是看到許多人運用生命的方式,上述思想幾乎使人感到安慰」(仝上,十八頁)。

他影射的科學定律是說:這個有形世界是有限的,而動力不能倒轉,所以該在一個有限的時期內停擺。但有神論哲學則說:上述之定律足以證明,這個有形世界是在過去一個有限時間內開始存在或運轉的,否則該早已停頓;所以要求另有基礎或根源。

為逃避這個結論,恐怕就得接受尼采那類的永遠循環學說。但對羅素來說,那該是個很可怕的設想。他結過四次婚;難道離婚都是女方的錯嗎?他敢想像無限次地再面對那些女人,重演那些毫無誠意的愛情假戲嗎?人的自欺能力是有限度的。罪大惡極的人大概都高興世界消滅得無影無蹤,不留任何痕跡。

同樣是自由思想派的沙特,因為沒有仇恨腐蝕他的人格,顯然可愛多了。過去法國天主教方面會請卡繆到教會機構演講,對沙特則抱敵視態度。這是一項誤會,該根據他的自傳重新評估他的早期論著。他不滿意文化現狀,包括宗教。但是平心而論,誰能完全滿意呢?他希望人類逐漸進步,但不侮辱傳統文化,承認自己是傳統文化的產兒:「我認為我正致身於文學,而實際上我正在受神之命(執行神給的使命)。在我的情況下,卑微信徒的確信(信念),變成了我的命定說的(天命之)光榮的證據。命定的,可不是?每一位基督(徒)不都(相信)是上帝(命定的)選民嗎?我像一株生長在天主教混合肥料中的雜草,我的根吸取著它的汁液……」

他很早丟棄了傳統之空泛的全能上帝觀念:「但另一位卻留存著……那位以他偉大的暱名和神力控制我的生命的聖靈(聖神)」。天主教近半個世紀也在強調聖神的創新角色。關於人類的未來他說:「為要向我自己保證,人類將永遠懷念我,我腦海中已同意:人類將永不滅絕」(沙特自傳,一八二等頁。志文)。

羅素的病態毀滅心理值得同情,但不值得崇拜。尊他為導師而自鳴思想開明的,早該看精神科醫生。(註:此文於民國81620日在台灣新聞報西子灣副刊發表,為《聖經今看》第160篇。)

(作者:劉俊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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