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抗者

　　人生是個不停的考驗。古人曾有這種意識，但不如現代人的感受那樣深切。競爭自古就有：兄弟姐妹從小就彼此爭執不休。但是古代的競爭可能性很少；考驗之為物，也未完全脫離實際生活中具體事件之成敗得失而成個獨立項目。我們從幼稚園開始，便灌輸競爭和考驗之意識。而在受教育階段這些大小考驗中，成敗主要繫於記憶力之強弱，因此許多人為了健忘而感到前途堪憂。

其實人能忘記，乃是精神健康的現象。我們的眼睛看東西時，若不能把第一個客體留下的印象立刻刷淨，再看第二個客體時，必然會影像重疊，看不清第二個客體，第一個客體的印象也難保清晰。記憶能力也是如此。因為人能忘記，才有篩選的自由，只把自己認為有價值的事情，保存在知識的寶庫，而不讓沒有意義的事情分散你的關切能力。

所謂記憶力好，多次只是記憶力快。但是記得快，忘得也快；一件事情在心中留下的印象是否深刻，最後還是繫於關切程度。你真正關心的事情，自然能記在心裡。而且記憶力好的人，也可以說正是因為他的心是空的，沒有別的心事，也沒有一個堅強的關切重心阻礙新印象之流入。常有人說，年歲大的人記憶力差，並不合事實，而是因為他操心的事情太多。

記憶力好還有一個負面作用，就是批判力差。沒有批判分析能力，就不能有綜合能力，結果知識雜亂無章。反之，批判力強的人，記憶力就差；面對任何事情，他的第一個反應是懷疑，不易把他人的見解照單接受。這樣的人在求學時期考試比較吃虧。平面記憶力好的人，在學校考試佔許多便宜；但學成之後，很難對學術有何貢獻，最適合廣播人員，或從事編輯工作。因為要想有自己的創見，推陳出新，先得發覺問題；但這是靠懷疑能力，及批判能力。博學廣聞，不等於有高明見解；百科全書，不可能有深度。

在處世為人方面，會忘記也不是毫無益處。大家最該忘記的是創傷和遺憾，及與之分不開的憤恨和自怨自尤，這些記憶使人沮喪，情緒不寧，精神不得自由，不能集中心思面對現實和未來。但是陶醉於過去的成就，雖然不使人消沈，反能使人意氣揚揚，也是浪費精力，不利於下一步的建設行動。一人嘴上若常掛出「想當初」廠牌的勳章，就是不能再有表現的訊號。保祿說：「我只顧一件事，即忘盡我背後的，只向在我前面的奔馳」（斐三13）。

與其他動物相比，人的特色是有思想。這個能力一直在動，連在睡眠中也不絕對安靜。但思想必得有被思念者或對象。你若不讓有積極意義的意念佔領你的心思，你的心思自然被消極性的意念盤據。消極意念對自己和對外界都有破壞作用。控制並調整意念，是最基本也是最難的修養工夫。

忘卻過去能使自己更為自由，也使他人感到自由，減少許多人事上的困擾。仇恨造成的困擾就不必說了。大家知道，有人受了恩惠不但不知恩圖報，反而視恩人如仇人。有時是受恩者貪得無厭，永遠覺得你給的不移。但施恩者也該自我檢討。你的恩惠可能帶有倒鉤，使人永遠報答不完；你施恩的態度可能傷到了他的自尊；甚而你到處宣揚自己的功德，使他的尊嚴掃地，無地自容。

施恩是功德；但為使功德不變為缺德，便該記住耶穌的教訓：「你們應當小心，不要在人前行你們的仁義，為叫他們看見……不可在你前面吹號（現代則是拍照留念，登報宣揚）……當你施捨時，不要叫你左手知道你右手所行的」（瑪六一等）。這樣他人也就不會恩將仇報了。

態度好壞繫於心理。施恩可以看為責任，甚而視為報恩的方法。你比他人能幹富足，並不是你該有的權利，一部分是上天的恩賜，一部分是因為他人的血汗給你造成了一個適當的環境。假如你從小被丟在一個無人的孤島上，連你是否漂亮都不能知道，對你也沒有意義。是他人使你的才幹有用武之地，也是他人的貧乏使你知道富強可貴。聖經說：「你們白白得來的，也要白白分施」（瑪十9）。

健忘也使夫妻關係容易美滿愉快。夫妻一開始算舊帳，前途就不妙了。為使婚姻和諧，從一開始就該記住：絕不可使對方感到是個無能的丈夫，無能的妻子。有些男人養的情婦，並不比原配漂亮；但原配使他感到自卑。如果婚前有女方提拔男方的情形，問題更加敏感。

許多人只是外表富強，內心卻極虛弱貧乏，永遠不會知足，不能忘我；當然他們更不知道，「施予比領受更為有福」（宗十35）。（註：此文於民國79年5月20日在台灣新聞報西子灣副刊發表，為《聖經今看》第 56 篇。）

（作者：劉俊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