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四運動年代,許多人把中國社會落後的責任,全推在孔子和孟子身上,主張打倒孔家店。只要是對中國之文化史和思想史有點知識的人。便該知道「這是純情緒化的以偏概全之見解。塑造我國民族性的人生觀或人生態度的派別,從來就不只有孔孟一家,雖然各派之影響力在各不同時代有時大有時小。老莊的自然無為主義及墨荀的社會集權主義,可以說是與儒家同時出現的;不久後又加入了佛教的厭世解脫學說。道教及民間宗教的精神情態與老莊也不完全一樣。

  在表面上,決定社會發展方向的是統治階級。但是在中國,只有皇帝一人世襲,其他文武百官則是來自社會的各個階層;每個人因了個性及小時生活環境的不同,而對社會中流傳的各種人生觀有不同的偏好,並多少影響統治方式。

  從心理的角度來看,墨荀的社會集權專制主義精神,才是社會僵化守舊的罪魁禍首。荀子說:「政令信者(堅定的國家),政令不信者弱;民齊(一致)者強,不齊者弱;賞重者強,賞輕者弱;刑威者強,刑侮者弱……重用兵者強,輕用兵者弱;權出一者強,權出二者弱」(議兵篇)。

  李斯相秦時採用了這套絕對一元化的政策,焚書坑儒,禁人以古非今,偶語詩書即棄市,在市上當眾處死。秦朝離我們已經年代久遠,不易知道當時社會的全部真相。但在上個世紀,共產黨又重新試驗了一次絕對專制的政治,使中國社會在原地空轉了半個多世紀。

  絕對一致化和樣版化的社會運作方式,只是比較容易管制,但不可能滿足每個人的實際需要。但統治者為了容易統治,自然不喜歡改變,傾向因循苟且;而被統治者則傾向陽奉陰違。但是人類所有的發明和改善,都是因為人生來便有超越現狀的願望。

  然而個體的言論和行動之自由,對改善人類之生存條件的作用仍然非常有限。個體能夠有遠大的構想,但是為能實現這類理想,則得有他人通力合作。回看西方基督徒社會的發展史可以知道,不受政府直接干預的「次級團體」,是促進社會進步極重要的一環。這種團體,一方面比政治當局更接近民眾,知道民眾需要什麼;在另一方面,團體又比單獨的個體行動力強大。

  基督徒從一開始,便繼承了猶太人的傳統,每週聚在一起,共同研討經典,使其宗教信仰,能夠落實到日常生活的態度,此外在西羅馬帝國,教會的勢力逐漸增強,最後達到了能夠與政治當局分庭抗禮的程度,使政治當局不能絕對為所欲為。然後在教會直接或間接的支持下,陸續出現了許多次級團體,推展各種社會福利工作,如醫院,孤兒院,及現代模式的學校等。

  對近代之思想及科技發展而言,中世紀的大學之創立是主要原因,使大眾能集思廣益,共同自由討論,並培養社會的高級管理人員。其運作方式有似現代之公會,同時又是國際組織,老師和學生都是來自各不同的國家,政府和教會都不能直接干預。

  為推動各種藝術創作,如建築,雕刻,繪畫和音樂等,除了教會的各級團體外,政治界的封建制度也是重要的一環。這些單位不只有能力供養各種藝術大師,各單位間還有點比賽的意味。在我國因了朝代不斷地更替,沒有真正的「世家」。在現代社會,上述之社會福利及藝術活動,逐漸改為由政府和財團支持。

  在近兩世紀,美國的創新能力最為強大。這是因為一方面他們繼承了歐洲的宗教信仰和文化傳統;在另一方面,在美國又沒有任何一個族群或宗教派別能夠獨大,有壓制式的勢力:他們是來自歐洲不同的國家,屬於不同的宗教派別,不得不設法彼此尊重,又能各顯其能,「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中庸)。這是個真正的多元化社會,並活出了他們的立國精神:「繼往開來」。美金紙幣金字塔圖案上下方之拉丁文,意思是:「萬世新秩序,認可已經開始者」。美國人不是不要傳統;各派基督徒,每星期天仍在研讀聖經,即古猶太人的傳統文化。沒有根,不可能有成長。

  孔孟是守舊派嗎?為正確回答這個問題,該分為三個問題層面進行分析:第一是他們面對人生問題的個人心理狀態;第二是他們對社會之法律制度的立場;第三是他們對當權者及其政治運作方式有何期待。

  孔子說:「唯上智與下愚不移」(陽貨)。下愚沒有改變自己的能力,如石塊。上智什麼都早知道,不會臨時改變行動方式。但是人類既不是全知者,也不是毫無知覺者,非不停地隨機改變行動方式不可。與其他動物相比,人類的特色正在於有自我超越和超越現況的願望和能力。

  孔子的好學精神是大家都知道的,他形容自己說:「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述而)。他一生隨時隨地都在學習和思考。在十五歲「志於學」之前,他先學了許多技能,故別人覺得他好似什麼事都懂:「夫子聖者與?何其多能也?」他自己解釋說:「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子罕)。他說;「君子不器」,不把自己限制在某固定範圍(為政)。他又說:「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述而)。

  曾子說;「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犯(被冒)而不校(計較);昔者吾友嘗從事於斯矣」(泰伯)。這話也正好可用於孔子。按莊子所記,孔子曾向捕蟬者請教,也向善泳者請教(達生)。孔子向漁父請教時,極其謙恭,學生見了不很服氣。心直口快的子路說:「由得為役(服事孔子)久矣,未嘗見夫子遇人如此其威(畏?)也。萬乘之主,千乘之君,見夫子,未嘗不分庭抗禮,夫子猶有倨傲之容。今漁父杖挐逆立,而夫子曲要(腰)磬折,再拜而應,得無太甚乎?門人皆怪夫子矣」(漁父)。

  孔子承認在各單項能力方面他不如學生。他說:「回之仁賢於丘也……賜(子貢)之辨賢於丘也……由(子路)之勇賢於丘也……師(子張)之莊賢於丘也(列子,仲尼)。論語裡孔子與子貢評論顏回的話,該解讀為孔子承認自己及子貢的才華都不如顏回。子貢說:「賜也何敢望回?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孔子說:「弗如也,吾與女(汝)弗如也」(公冶長)。孔子說:「後生可畏」。

  孔子說:「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不善者而改之」(述而)。孔子接受學生的糾正:在武城聽到有弦歌之聲便笑著說:「割雞焉用牛刀?」子游提醒他說:「偃也聞諸夫子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孔子說:「偃之言是也,前言戲之耳」(陽貨)。孔子說顏回對孔子之求知願望毫無幫助,因為孔子無論說什麼,他都完全接受,不提疑問,不能逼孔子把相關問題再深思一次,「非助我者也」(先進)。

  求知是為修正自己的見解和行為方式,「日日新,又日新」(大學)。於是莊子提出了這個問題:「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時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之非也」(寓言)。在另一處,孔子回答了這個問題。顏回向孔子說出他的類似疑惑:他跟孔子學習,亦步亦趨,但始終跟不上腳步。這感覺與他在論語中說的一樣:「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子罕)。孔子先根據宇宙現象,說明人生不得不隨時變化,忘下過去的;但是,「女(汝)奚患焉?雖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田子方)

  孔子說的不忘者,首先是心:「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次之」。其次是「事理」。現象界變化無常,要想追求這類知識則永無止境,所謂「吾生也有涯,而知之無涯」(養生主)。但是在現象背後的事理則永遠不變:「日出東方,而入於西極,萬物莫不比方(以此確定方向)」(田子方)。捕蟬要心神專注,善泳要順水之性:這都是可在不同情況運用的普遍性事理。由以上所說的可知,在個人之生活態度層面,孔子絕對不是守舊的。

  第二層問題是孔孟面對法律制度的態度。首先要知道,一套社會互動規範,為能對社會成員有約束力,該有社會當局之頒訂。一個私人可以編寫一套法典; 但是社會當局若不正式公布採用,這套法典與私人之其他論者的功能是一樣的,只有參考價值,沒有法律性的約束功能。

  私人編寫的法典及有關行為規範之論述,其中合情合理的部分,外人也該接受。但那只是道德責任,而非法律責任,即不能用為人際交往時彼此該共同奉守的準則。某個國家的法律,對這個國家以外的人也只有參考價值。舊約聖經裡的那些法律條文,對後世之基督徒也不再有法律功能。

  在孔孟時代,周朝天子雖然已無政治實力以維持社會及國際秩序,但也尚未出現另一套大家共同認定接受的規範;所以在原則上,大家仍該奉守固有之規範,否則社會將大亂。這是孔子說「吾從周」的理由之一,也是不得不採取的立場。難道只有鼓吹武力革命才是開明嗎?

  孔子說「吾從周」,並不等於是「以古非今」,首先因為在那個時代周禮就是「今」。孔子從周的第二個理由,是因為周禮吸收整合了古代之禮法的精華:「周監(鑑)於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八佾)。他又說:「殷因(襲)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但他並不認為周禮已盡善盡美,不能再加修改,故接著說:「其或繼周者,雖百世(之後者)可知也」(為政)。因了萬變不離其宗的原理,百世之後的禮法,仍會含有周禮中的精華。

  論到古代之法律制度繼往開來的傳承關係,孟子說:「堯舜,性者也;湯武,反之也。動容周旋中禮者,盛德之至也」(盡心下)。他又說:「堯舜,性之也;湯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久假而不歸,惡知(怎麼)知其非有也?」(盡心上)。

  「性者」或「性之」,是指按天性之直覺。「反之」或「身之」,是指在堯舜草創之基礎上,加以模仿和引伸。「假之」是指「假借」,沒有經過正式的修改程序。但是用久之後,大家習以為常,也就沒有頒布問題了。

  孔子有一句話,似乎也該從這個角度理解:「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八佾)。這話該理解為假設句,因為當時各小國不是沒有君主;不是無政府狀態,只是天子沒有能力維持國際秩序而已。

  人際互動之規範的功能是大或小,是好或壞,主要並不在於社會當局之頒訂及警察之監視,而是靠大眾慢慢養成的慣性反應。而且如果當局的政令變化太多或太快,反而使大眾來不及調適,手足失措。故莊子說:「遷令(改變政令)勸成(勉強推行),殆事」(人間世)。

  秦朝很快滅亡,是因為社會之互動方式改變太大。滿清能夠統治中原數百年,是因為採用「以漢治漢」策略,尊重漢人固有之社會互動模式,沒有把滿人那套社會規範硬在中原實施,希臘霸權只維持了兩百餘年,因為希臘人不尊重各戰敗國的固有文化,妄想使之全面希臘化,包括宗教信仰。羅馬帝國能維持一千多年,則是因為不直接干預各戰敗國之內政,而是透過各地區之傀儡國王掌控大局。

  人際互動該有個大家共同認定的具體章法或模式,不能只靠當事人臨時的協定,否則會浪費許多時間和精力,縱然當事人都有善意或仁心。若沒有行車靠左或靠右讓路,你也不易決定自己該向左或向右讓路。故孔子說:「恭而無禮則勞,慎而無禮則葸(畏怯),勇而無禮則亂,直而無禮則絞(急躁)」(泰伯)。

  社會公認之互動常規的功能是節約。孔子說;「君子博學於文,約之以禮」(雍也)。顏回說:孔子「博我以文,約我以禮」(子罕)。文是指古人所有的生活體驗和行動方式;「約」則與「博」相反,指簡化。有子說:「禮之用,和為貴……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學而)。

  社會規範不可能限定人生的每個細節。而且如果法規非常瑣碎,也能使人不易看清輕重緩急。法官審案時,不是也常因了引用的法律條文不同而有不同的判決嗎?莊子說:「文滅質(天性),博溺心,然後民始惑亂」(繕性)。論到「禮之本」,孔子說:「禮,與其奢也,寧儉」(八佾)。

  社會的外表規範無論是多或少,以及是否合理,其實施之效果如果仍然在人。荀子說:「法不能獨立,類(原理原則)不能自行」(君道篇)。孔子說;「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八佾)。為使法規之運用得當,無論執法者或被管制者,不能只死記法規條文,還該理解各項法規之真正精神,而這須透過「學道」。故孔子說:「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陽貨)。這不是君子學道後才願意愛人,而是才能愛人有方。某條法規是否該修改,也得透過理解。莊子說:「禮義法度者,應時而變者也」(天運)。

  孔子說:「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學而)。這類話針對的,主要是政權之繼位人:他們不可以太急於改變先王之施政方式,否則大家來不及調適。曾子轉述孔子的話說:「孟莊子之孝也,其他(方面別人也)可能也;其不改父之臣與父之政,是難能也」(子張)。

  最後一個問題:孔孟對社會當時掌權者有何期待呢?為簡化起見,我們把問題限定於「國際秩序」。這裡該分為兩個層面:第一,該怎樣設計國際秩序之運作模式?第二,該由誰維持和推行?關於最後這個問題,孔孟的立場非常清楚:他們未曾幻想把周朝天子再扶植起來;誰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孔孟多次論到:政治實力和威望,要靠長時間的累積。「如有(聖)王者,必世(三十年)而後仁」(子路)。

  孔子不絕對排斥以非法手段取得權位的人。公山弗擾奪到費邑政權後,邀見孔子,他想前往,但子路反對,他解釋說:「夫召我者,而豈徒哉(無誠意嗎)?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對奪權的佛肸,孔子的立場也是一樣(陽貨)。 

  孔子稱許管仲維持國際安定之貢獻:「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小看)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成了野蠻人)」(憲問)。

  那些怪孔孟沒有推出一套全新國際和社會運作方式的人,實際極幼稚無知。人類歷史上尚未出現毫無弊端並能持久的群體互動模式。政治是很現實的問題。不顧現實條件的幻想,只能禍國殃民。而現實條件中最關鍵性的一項是個體之道德水準。「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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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劉俊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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