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意識的基本運作方式是:因為我是個有意識和意願的行動主體,而把整個宇宙也設想為有意識和意願的行動主體。但我是世界上的後來者,不得不配合客體世界的運作方式。認知客體世界之運作方式的方法有兩種,其中之一是從身邊之事物摸索體認;這可稱為實徵法或歸納法。莊子指出這方法的弱點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累死了)。已(以已經發生者)為知者,殆而已矣」(養生主)。學海無邊。

        認知客體世界的另一種方法,是以心比心的方法,以人心比天心,摸索宇宙之管制核心的基本意願是什麼。這就是莊子接下來所說的方法:「緣(根據)督(管制中心)以為經(原理原則),可以保身,可以……」。他又說:「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大宗師)。實徵方法對技術活動比較重要;以心比心的方法對人際互動及道德修養比較重要。聖經的關切重心是人際互動及道德。

        聖經把天主與人類的關係,比為夫妻關係,表面好似是非常大膽又不可思議的事情。但是你若從人際關係的角度看問題,便可知道:為體認天心天意,這又是個不可逃避的問題。夫妻關係之重要程度,在人生中不該低於主奴(或盟約)關係及父子關係。聖經用這三種方式揣摩天心天意,等於是把中國之五倫或五常,簡化為三倫,並拿夫妻關係當一切平等互補關係之「典範」。

        主奴(或盟約)關係及父子關係,無法呈顯夫妻關係所專有的互動互補方式。奴僕及子女都不是創二所要求的「對稱助手」。奴僕只是主人之行動力的延長,在原則上只是工具,不能有個人的意願。兒子的自由意願之空間雖然較多,但是否當某人的兒子不是由他自己決定的;而父親的願望多少是希望他跟自己一樣,繼承父志;兒子專有的個性不易受到尊重和鼓勵。夫妻關係一方面是由當事人的同意而形成的,同時又正因為彼此不同而各有其專有和不能取代的價值。我不只該尊重,而且該珍惜對方與我不同的地方。

        在人格發育的過程中,異性配偶在我面前代表的是所有的「異己」。性欲逼人向異性打開心門,並不停地告訴他(或她):對方高興時,自己才能得到最多的利益。這就是人生哲學最基本的原理,連在主奴君臣及父母子女之間,也不能完全不顧這個道理。故此中庸說:「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這是指人道,指人為層次的互動方式。夫妻關係是人道之起點和基礎。但自漢朝之後,我國偏重「忠」與「孝」兩種美德;然而這是緩和性的主奴模式的道德精神。

        在舊約裡,第一個把天主與選民之關係比為夫妻關係的歐瑟亞(何西阿)先知,可能沒有想這麼遠。他把選民比為不忠於天主的淫婦;但天主對她仍然依依不捨,希望有破鏡重圓的一天。厄則克耳第十六章的女孩故事,及創三之犯罪故事,也是拿這兩個問題層面為關切重心。

        但是大家都沒有認真追問:為什麼天主對選民這個淫婦依依不捨呢?難道她有什麼不可取代的地方嗎?在下意識中大家感到,追問這層問題好似有點大逆不道。難道天主不是自給自足圓滿無缺的嗎?從絕對的因果關係角度來看,這話是正確的:有果必有因,但有因不必有果;天主之存在不是靠其他任何東西。但若從目的之關係的角度來看,問題就不一樣了。如果天主決定了要達到某個目的,某些東西便成了不可缺少的,和不可取代的。

        拿耶穌的例子來說,若沒有信徒及由信徒形成的教會,耶穌照樣是耶穌。但是如果耶穌希望他的救世精神傳承下去,並發揚光大,信徒和教會便成了不可缺少的。而且耶穌不只不認為救世只是他一個人的事,反而認為後生可畏:「凡信我的,我所做的事業,他也要做,並且還要作比這些更大的事業」(若十四12)。

        按上述之思考方向,「我是不可取代的」,乃是必然的邏輯結論。這種自覺,固然能有許多被人濫用的現象,用來要挾他人;小孩跟父母撒嬌撒賴,也是這類要挾方法。但是在另一方面,這種自覺又是加強我之使命感不可少的心理條件。就連天主也只能助我而不能替我扮演我的角色,不能替我塑造我的人格;不可能有另外一個人在我佔據的這個時空點上活動。而我的角色扮演得好點或壞點,必然使教會及社會之得失有點不同,雖然影響很小很小。總之,在人類的歷史中,我佔據的這個時空互動關係的交織點是怎樣,完全操之在我,該唯我是問。

        新約與舊約最明顯的差別,是新約使「每人皆是天父子女」之信念,成了顯意識生活中的主軸理念,與舊約偏重社會管制的梅瑟法律,形成又互補又互相制衡的雙軌人生之道。舊約的關切重心,是民族之集體命運;新約則強調萬物之個體性在天主眼中的價值。在這個重心轉移的局面下,新約之夫妻模式思考也有了不同的情調,只可惜一直無人重視這層問題。

        為能看清新約之夫妻模式思考所呈現的特殊意義,也該把希臘之輪迴解脫學說放在眼前,互相比對。厭世者所追求的最高理想,是回到造化以前的狀態,使自我消失在天主或「真如」的懷抱,落葉歸根。這也是自殺者的最後選擇:我的角色太沈重,不玩了!聖經卻說:你要好要壞,全由你選擇;你什麼都可逃避,就是不能逃避你自己:你永遠是你。這立場的正面積極意義則是:正因為我跟天主不一樣,我才能有不可取代的存在價值。

        在耶穌講的國王設婚宴的比喻中(瑪二十二),為什麼是太子結婚,而不是國王結婚呢?同樣的問題:默示錄說的在人類歷史的終點(十九章),新耶路撒冷(達到理想境界的全人類及個體),為什麼是與羔羊結婚,而不是與天主結婚呢?為什麼比舊約之夫妻模式思考,在人類與天主之間多加一個「環節」呢?這是個很難看出答案的問題。如果再加上一個問題,可能就離答案不遠了。達到理想程度的人,該是跟天主一樣,或是跟天主不一樣呢?

        保祿可能也感到新約之夫妻模式思考太微妙複雜,不易說清,所以他好似有點欲言又止。丈夫該愛妻子,如基督之愛教會:「從來沒有人恨過自己的肉身,反而培養撫育它,一如基督之對教會;因為我們都是他(基督)身上的肢體……這奥祕真是偉大!但我是指基督和教會說的」(弗五25等)。後面我們將說明,完整的象徵關係該有雙重說明功能:小的近的助人理解遠的和大的,遠的和大的也助人理解並肯定小的近的;這樣才能形成一個「完整圖案」,看到「全景」。

        新約之夫妻模式思考在天主與人類之間多加了一個環節,其直接原因是因了新約堅持:只有透過耶穌,人才能真正知道天心天意;與天主之「意願」完全相符的人才是完美的人,而不是跟天主一樣的人。此外,在天主與個體之間,新約還另外再加了一個「環節」:個體是因了是教會的肢體而間接跟耶穌是夫妻關係。

        在國王設宴比喻中,及在默示錄之羔羊的婚禮中,個體都只是有資格參加婚宴者,但他不只是「客人」;「禮服」是指每人之功德,合在一起便是新娘的禮服:「羔羊的婚期來近了,他的新娘也準備好了;天主又賞賜她穿上了華麗而潔白的細麻衣:這細麻衣就是聖徒們的義行」(默十九7等)。聖徒等於是新娘的分身,而 新娘是眾聖徒之集體名稱。

        新約加的這些環節,好似是把個體與天主之間的關係拉遠了。但是為保護個體不可取代的具體角色,這又是不得不用的方法。每個人只能站在自己的本位,完成人之為人及我之為我的使命,不可以越界,也不可以越級。肉眼不可以直接看太陽,否則反而什麼都看不見了。

        看清了上述各層問題,回頭再看「雅歌」,比較容易確定,在全部聖經中,這篇作品該有什麼價值。在表面上,那就是一篇或一組田園情歌;而且用字相當大膽露骨,恐怕是許多人在公開場合說不出口的話。古猶太人怎麼竟把這種作品視為經典之作。列為聖經,列為全民的必修課題呢?

        這作品是在什麼年代編寫的,以及作者是什麼人,都不是重要問題;唯一重要的問題是:為什麼「該」把這篇作品列入聖經呢?這是大家仍在爭論的問題。據說在古猶太社會,確定雅歌之聖經資格,是在公元後一百年左右在雅木尼亞召開的會議(Jamnia)。支持其聖經資格者提出的理由是:這作品說明的是天主與選民的愛情。基督徒沿用象徵詮釋:教會是新選民,那裡說的是天主或基督與教會之間的愛情。

        在什麼條件下象徵詮釋才合理,並使雅歌成為每個人的必修課題呢?請回看一眼父子模式思考的演變過程。在舊約時代,這層思考被政治特權意識龔斷了,故在個體身上未能產生使人心軟化的功能。國王或法官是天主的兒子,與我有何切身關係呢?選民是天主的長子,與我的實際生活又有多大關係呢?

        完整的象徵關係,該有雙向說明功能,這樣才能形成一個「完整圖案」。小的近的不該因了有說明遠的大的之功能,而使其本身固有之功能虛化。保祿是用基督對教會之愛,支持並強化夫妻之愛。按新約之宗教意識,人與任何人的關係,必然同時也是他與天主的關係。天主的角色一直在變;他什麼都是,因為所有的東西和角色都是因了他要有而有的。他愛護所有的東西和角色。我對天主的愛,只能在眼前這個人身上產生實效,否則只是非常主觀的幻想。「那不愛自己所看見的弟兄的,就不能愛自己所看不見的天主」(若壹四20)。

        如果把雅歌看為天主肯定男女感情的作品,在全部聖經中,雅歌便有了不可取代的價值。對人際關係的各種具體問題,聖經都有所論述,但沒有專從感情層面討論人際關係的作品。然而一個人的生命史,與他的愛情史是分不開的,都是無法說清說完的故事;生命和愛情,都是人不斷摸索和調配的成長發育過程,是人該活到老學到老的事情。人每走一步,都使心情產生波動。從男女關係,可以看出一個社會之人情的忠厚程度。夫妻關係是人與自己、與天主及所有的人彼此相遇,並互相溝通的地方。

        我若關心一個人,與這人有點關係的任何空間時間和事物,對我都有了不同的意義,成了我感情世界的一部分。在街上走路時,看到與某親友類似的身影,心情不是會波動一下嗎?聽災難新聞時,確定了那不是親友會在的地方,心情不是會寬鬆一點嗎?感情的聯想能力和觸角,沒有任何界限,沒有任何邏輯,什麼都可以放在一起。所謂深層心理學,現在還是在起步階段。

        雅歌裡的許多聯想,好似非常牽強;然而那正是人類感情世界的實情。牧羊人看到妻子的秀髮,而想到牧場上的什麼景象,或牧場上的景象使他想到妻子,有什麼奇怪呢?「你的頭髮(漂動)猶如由基肋阿得山下來的一群山羊……你的頸項宛如達味的寶塔,建築如堡壘(外人不可接觸)……我的新娘……是一個封鎖的泉源(只供自己的羊群專用)……」(四章)。

        丈夫在妻子的眼中又是什麼呢?主要是靠山:「他的手臂有如金管,鑲有塔爾史士寶石;他的軀幹是一塊象牙,鑲有碧玉。他的兩腿像一對大理石柱,置於純金座上。他的容貌彷彿黎巴嫩,壯麗如同香柏樹」(五章,四幕)。

        我在乎或不在乎什麼,是感情問題,不是純理性問題。理性能助感情排列出一個輕重緩急的順序,建立一個軸心,但不可使感情窒息。對什麼都不感興趣的人能做什麼呢?對技術物利之關切,最後該是為了人,否則沒有人性價值,不能使人成為「仁人」。

        若沒有感情之輻射作用,兩性間之純生理需要,是個很小的問題,只佔很少的時間。只重視生理需要的兩性教育是畸形教育。異性配偶乃是所有之感受的試金石:價值感,成就感,歸屬感,安全感,以及視覺、觸覺、聽覺、嗅覺等之美感。小孩在兩三歲時,興趣重心便從口腔、尿道等,轉移到感情,開始與他人爭寵。精神疾病的主要根源是感情上的挫折。感情管理是一種藝術,比財物管理又重要,又複雜;但在教室和教堂,似乎都不重視這個課題。

(作者:劉俊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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