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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題的性質

      本書的目的,是要透過古猶太人和古希臘人對他們之愛情對象的觀感,分析他們之愛情的特色和差別。許多讀者大概知道奥斯定在其「天主之城」中的那句名言:「兩種愛情建立了兩個城邦。一個城邦是地上的,是由自私以致輕視天主之愛情建立的;另一個是天上的,是由愛天主以致輕視自己之愛情建立的」(註1)。這句名言確定了各派傳統基督教義以後之發展方向,但實際是背叛了聖經一貫的入世精神,向希臘的厭世人生哲學投了降,使厭世心情在傳統基督教義中,得到了正統地位。這就是本書要清理的核心問題。

      本書雖然沿用筆者多年前用法文寫的一本書之名稱,但不是那本書之翻譯,而是重新改寫。在寫那本法文書時,為了避免傳統派之情緒化反彈,有些問題筆者未敢深入討論,只是點到而已。此外,自那時到現在,筆者對各相關問題也有新的領悟和感受。總之,兩本書的內容不完全一樣,後者比法文版之論述更為明確,更為深入淺出,更適合非學者專家之理解能力,雖然基本觀點沒有改變。

      古猶太人和古希臘人,各以故事方式為人類的第一位女性,描繪了一幅畫像,即舊約聖經創世紀第二及第三章之夏娃(天主教用的音譯為「厄娃」),及希臘詩人海希奥德筆下的潘拖拉(Pandora)。這兩幅畫像直接反映的,固然是兩位或兩種男性作者對女性之觀感,但是人的任何感受都不可能是絕對孤立的,必然有上下左右及前後之牽動關係。因而從這兩幅畫像中,也該能看出兩位作者 對一般人際關係之觀感。再深入一層,便是兩位作者對宇宙中之主客互動關係之構想模式。

      法國哲學家迺東散說:「在我們面對所有低於我們,與我們平等或高於我們的東西時,不停地有人格在場之呼聲。否認這個起碼事實乃是不很認真。無人能夠達到對自己或他人毫不在乎的地步;他只能以思想生活之自殺方式達到這種心境。放棄自己和所有的人,也將使我們對事物之思想陷於停頓。人格照會對智性之運作是必要的:意識若認真逃避人格,立刻即走向意識之自我消滅」(註2)。

       在客體方面,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東西是絕對孤立的。在主體方面,每個人背後都有一個文化史。而且現代之深層心理學又告訴我們:人在此刻與客體的互動方式,不只是取决於純理性思考,也受到他過去累積的所有生活感受之牽制,即所謂個體潛意識或下意識,其中也有集體或種族下意識的影子。在人類第一位女性的畫像中,影響人與外界互動之方式的那些力量,都該有些蛛絲馬跡。

.潘拖拉的背景

       首先要知道,希臘的海希奥德,及創世紀前十一章之無名氏作者,都不是孤立的人物,每人背後都有一個文化傳統。海希奥德在其「神譜」的開端,便暗示了他對這個文化傳統之忠誠,並暗示荷馬史詩只是純粹虛構和謊言(註3)。他傳承的是波斯文化精神。他的悲觀厭世心情,後來被柏拉圖及新柏拉圖派哲學承接,變成了典型的希臘式厭世解脫哲學。

       在波斯拜火教之「外在客體善惡二元論」,與希臘之「內在人性善惡二元論」之間,當然有很大的差別。尼爾松說:希臘的二元論,是「超驗的善之世界與物質的表象之惡世界互相對立的學說,其結果是輕視世界,逃避世界,苦修,為使自己擺脫肉體之累贅。反之,伊朗的二元論對地上的世界是肯定和積極的。善與惡之決鬥是在這個世界中進行;為使善發揮作用,虔誠人之義務是耕耘土地,保護畜牧,生養子女,並為打擊惡而清除有害的動物和植物」。

       這位學者認為,希臘之人性內在二元論根源,是柏拉圖「有關下級無常之表象世界,與高級永恆之理念世界對立的學說」。但是他同時也承認,在兩種二元論之間有某種連續性:「伊朗的二元論可能曾被按希臘精神詮釋,但不可認為在希臘之虔誠的發展中曾有很大的影響」(註4)。

       一種思想對另一種思想的影響大小,無法以數量方式評估。值得重視的反而是為何能有影響。大家知道,公元第三至第五世紀曾在希臘羅馬社會盛行一時的摩尼教,同樣是源自波斯,也同樣成了人性內在善惡二元論,其對身體之痛恨程度且遠比柏拉圖等人激烈。原罪學說之創始人奥斯定也曾是摩尼教信徒。

       從人類心理或精神之發育過程的角度來看,這種演變是因為人的痛恨心情,有從最初之原本對象擴散擴張的自然趨勢,就是論語中說的「遷怒」現象。波斯的外在客體善惡二元論,乃是人類最原始的直覺反應模式:在客體世界中有些東西對我有利,有些對我有害。但在群體生活再複雜一點後,自然會發覺我的某些痛苦是他人之過錯或惡意造成的,因而形成有人天生性善有人天生性惡之類的二元論。然而真正會思考的人,不可能相信自己絕對清白無辜,常是他人可惡。受怨恨心情支配的人,走向人性內在善惡二元論似乎是自然和必然趨勢。

       這些仍然是現代哲學和心理學爭論不休的話題。德國存在主義哲學家雅士培的厭世色彩就很明顯,他極推崇佛教精神(註5)。法國存在主義哲學家沙特在其巨著「實與虛」中推出的「本然」與「企然」之對立學說,也是一種人性內在善惡二元論學說,可以說是柏拉圖哲學的翻版;本然的世界,不合人類的想望。至於順我者善逆我者惡的兒童式的意識形態,在古今中外的任何場合都可以看到。但是人若不尊重愛惜宇宙及人性之「本然」,則「企然」之「投射」只能是幻想。

.被誤解的夏娃

       在絕大多數讀者的心目中,舊約聖經之創世紀所描繪的人類第一位女性夏娃,與海希奥德筆下的潘拖拉,無異是雙胞胎姐妹:二人皆是人類的禍水。但這是一項非常可惜又後果非常不幸的誤解。創世紀前十一章之作者,其實是故意要跟海希奥德唱反調,是要推出一種正好相反的兩性關係及人際關係模式原型。

       上述之誤解或曲解是怎樣產生的呢?這得回到福音早期傳播的過程。福音向希臘羅馬社會傳播後,成為基督徒的希臘和羅馬人逐漸增多,很快就遠遠超過了猶太基督徒的人數。但這些人原來受的是希臘的文化教育,也就是柏拉圖派理解宇宙及人生問題的思考模式。他們成為基督徒,只是受了信徒之互助互勵精神感動,而不是人生觀理念系統的全盤改造,不是全面的脫胎換骨,仍然是用柏拉圖等之思考模式,解讀新約批評世俗精神的字句。

       在新約聖經之內容方面,其中收集的四篇耶穌傳記,陳述的是他在猶太社會的言行,他的批評針對的是猶太社會的各種弊端。保祿雖然是在「外邦人」中傳道,但他在書信中的批判火力,主要是指向猶太人的民族主義及禮法意識形態,而對希臘文化之弊端,他幾乎只是點到而已:「你們要小心,免得有人以哲學……把你們勾引了去」(哥二8)。此處他想的是柏拉圖等人的厭世解脫哲學。

       在聖經一貫的入世精神,與希臘之厭世心情的角力過程中,經過第三至第五世紀摩尼教之考驗,在奥斯定推出原罪學說之後,兩方之妥協關係便成了定局,至今仍然糾纏不清。傳統基督教義只守住最後一道防線,即是沒有接受靈魂輪迴解脫學說,堅持每個人的靈魂是天主臨時個別創造的;每個人在初生之傾,既無功,也無過,而是個全新的開始,並且最後肉身還要復活。

       至少從宗教革命時代開始,大家就在喊「回到聖經!」但是直到現在,各派基督徒連原罪學說的迷宮都跳脫不開,似乎也捨不得跳開。只不過在各宗派互相爭執的過程中,至少在學術界,大家對聖經的理解,確實也有一些新的共識。關於新約聖經之愛的精神,與柏拉圖式之愛情的差別,虞格仁之研究的貢獻最大(註7)。

       柏拉圖式的愛「哀羅索」(eros),追求的是自己的利益,是貪求性的。新約裡說的愛「阿格備」(agape)是施與和贈送性的,是建設和創興性的,使不存在的成為存在的(羅四17),使好的更好;「凡有的,還要給他,使他富足」(瑪十三12)。但是新約之愛情觀,不可能是突然憑空出現的,而該是在舊約文化演變過程中慢慢孕育成熟的花果。也可以說,那就是「創造學說」精神進一步的領悟和發揮。這也就是本書要正本清源,深入追究的問題。本書分為上下兩冊:上冊題為「潘拖拉的身世」,下冊題為「夏娃的身世」。

(作者:劉俊餘)       

. 附註

.Augustinus,De Cisrtate Dei ,Lib.×lv,c.28.吳宗文中譯,「天主之城」,商務。

.M.Nedoncelle,  La  Reciprocite  des  Consciences , p.7,  Paris, 1942

.A. Rostagni,  Lineamenti  di  Storia  della  Letteratura  Grega, p.66, Verona, 1972

.M.P.Nilsson,  Les  Croyances  Religieuses  de  la  Grece  Antique,  pp.157—158,  Paris , 1955.

.K. Jaspers,雅士培,「四大聖哲」,自華書局。

. J.P.Sartre,  L  Etre  et  le  Neant,  Gallimard,  Paris, 1943.

.Anders  Nygren,  Eros  et  Agape,  Aubier,  Paris,  1962。香港有新教之中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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