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生怕死乃是人與禽獸共有的本能。禽獸面對生存與死亡的態度是絕對一貫的,沒有與本能相反的反應;遇到危險一定逃避,雖然可能正是因了逃避死亡而陷入死亡之圈套。禽獸永遠不會「願望」死亡。人就不同了,他有時會刻意尋求死亡。自殺是人類獨有的現象。

自殺的動機主要是逃避現實。死亡背後有什麼,不是自殺者考慮的重心。如果他認為死後可能有個較好的命運,能加強他求死的意志,例如相信輪迴者。從主觀立場,無法證明自殺不合情理。在極度痛苦中,縱然死後是個絕對的虛無,仍然是個較好的出路。但你若承認萬物之產生,是一個原始意志之表現,則該看出自殺與這意志背道而馳,貪生怕死才是天機的真純反映。

但在自殺者的動機中,有時能含有抗議意味,而使自殺接近殉道,並對現世人生有建設作用。在另一方面,由於殉道也是自願接受死亡,這也使二者有些相似。但在實質上,那是兩類截然不同的行為。首先殉道不可少的成素之一是抗議動機;而抗議假定他愛護某個正面價值,如自由正義等;而這些價值之所以為價值,因為對生命有建設作用。在「自願」之性質方面,二者也不相同。自殺是直接並絕對地選取死亡,死亡是他直接追求的對象。殉道則是間接和相對地選取死亡,即是因了生存與他保護的價值不能兩全,而寧願送掉生命。

殉道與殉職倒是同類行為。二者都是間接地選取死亡,直接追求的則是使命之完成。只不過殉道所要求的自覺程度較高,而殉職不必事前知道有生命危險,也不必曾考慮為完成使命而喪生是否值得。在西方語言中所謂殉道者(Martyr),其希臘文原意是「見證」。但是作見證,必然是有意和自覺的行為。

假定殉道者愛護的價值是對現世人生有建設意義的,殉道與自殺心理互相排斥。自殺色彩重,殉道意味就必然降低。但他愛護的價值若是出世的,是建設來生的,與自殺之動向相同,自殺與殉道之界限就不清楚了。這正是蘇格拉底的情形。

受出世嚮往支配的殉道者,只有表現出輕視現世生命時,方足以顯示他對來世之信仰的真誠。蘇格拉底高興接受死亡,是為證明他堅信來世比現世可愛,所以他死得愉快、死無餘憾。他飲了毒藥後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請朋友代他向醫神獻一隻公雞。按希臘習俗,病人痊癒後為感謝醫神,須獻一隻公雞。蘇格拉底是為了表示:他的肉體死了,得到了最真實的生命,故該酬謝救生救命的醫神!這是幽默?是諷刺?或是玩世不恭?

耶穌不能不珍愛現世生命。「天主並未造死亡,也不樂意生靈滅亡。他造了萬物,為叫它們生存」(智一13)。但世界上有許多破壞生命的力量。耶穌的言論闡明了天父的好生之德,怎樣生活才使生命更加豐富而不致起反作用,那些力量是破壞生命的,該怎樣抵制。最後他決定現身說法,讓徒弟們看到生命之道與死亡之道互相衝突的極限場面,使破壞生命的勢力現出原形。

在這些前提下,耶穌拿自己的生命當賭注,迎架惡勢力之攻擊時,若以蘇格拉底之態度面對死亡,顯然破壞自己的立場,失去為生命價值當見證的作用。縱然耶穌有特別的法力,在被打被釘時能不感覺疼痛,也不該顯出得意和興奮心情。你既高興死,助你達到目的便不是罪惡。

耶穌傳報和示範的人生之道,並非不易理解;大家不易接受的原因,是因為大家多少都偏愛馬上和直接見效的謀生之道。此外傳統教義對耶穌的曲解,也使非信徒不易理解並認同耶穌的精神。就拿勒南來說,他不是信徒,即他不接受傳統教義所信奉的那個耶穌。但是他也敬佩一個耶穌;然而因了他像信徒一樣,不能擺脫希臘羅馬之價值觀的迷惑,結果他推出的耶穌畫像,也不合福音提供的資料。信徒很容易看出,他把耶穌表現的奇能,故意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但很少人注意到,他把耶穌不合希臘羅馬之偉人標準的弱點(耶穌的哭泣等),也故意輕描淡寫地掩飾過去。

信徒不掩蓋事實,都因了希臘之價值觀的迷惑而扭曲那些事實的意義。信徒不知不覺地把痛苦看為獨立的價值,只要為上帝受苦就好,不管對現世是否有建設意義。一味逃避痛苦固然幼稚,為耶穌受苦之動機也能加強信徒的勇氣,但是為了痛苦而痛苦的精神,對現世卻有破壞作用。

耶穌沒有虐待狂和自虐狂,也不是逞強的英雄主義者;他承當痛苦,是為建設現世生命。耶穌的死是殉道,不是自殺。他不高興去死:「我父!若是可能,就讓這杯離開我罷!但不要照我,而要照你所願意的」(瑪二十六39)。(註:此文於民國81912日在台灣新聞報西子灣副刊發表,為《聖經今看》第172篇。)

(作者:劉俊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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