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評論人的功過,大家常說「蓋棺論定」;只要他一息尚存,便能使許多事情改觀。一人拚命斂財,當然不是可愛的人物。但是他若把財產在死前全部捐給慈善團體,他斂財行動之人格意義就不同了;而他這步行動是由於臨時的覺悟,或原來就是他斂財的目的,又各使他的一生有不同的意義和價值。

人生最後一步行動能使一生之行動的意義改觀,但不使過去的任何事情等於未曾發生。那是畫龍點睛;其餘部分的每一筆仍然影響全圖之價值。由此可知,十字架上那一幕對耶穌一生之重大意義。然而那一幕若與他的其他言行分開,其意義也就不清了,極易遭到曲解。

古人說:「善無生。所以(為了)善吾死」。最完美的人格,是能夠一生無悔。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一般人能夠死而無悔就不錯了;那就是經過一生的摸索,加上最後的句點,構成一幅有建設意義的生命全圖。這不意味毫無遺憾。

杜斯妥也夫斯基青年時因參加一個討論思想的組織而被判死刑;他回顧一生的感受,可能是一般正派人在死前大致會有的感受:「在任何人心底都難免有一生難以負荷的迷失。可是,當我們贏得死刑的宣判時,支配我們心靈的思意或觀念,使我們不致後悔」(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精神世界,第一章,輔大出版社)。

人有迷失幾乎是無法避免的。一個青年對他人和社會能有什麼正面貢獻呢?縱然有也微不足道。然而追尋真理是每人的權利,也是義務;為此而死於是使杜氏感覺,他過去之生命的正面意義,就在於他是追求真理者,而且是殉道者。一位得享天年的追尋真理者,在去世前對自己的一生能有更足實的感受嗎?請看中國青年黨創始人之一李璜先生的一生。

李璜「幼年時天資穎悟,甚喜讀書」;因受嚴復翻譯之西書影響,很早就嚮往西學。民國二年入上海震旦大學學習外語,民國八年赴法留學,進巴黎大學文科就讀。民國七年,他加入「少年中國學會」,一直是個積極會員。此會之目標,是「本科學的精神,為社會的活動,以創造少年中國」。民國十二年,李璜等十二人在巴黎成立「中國青年黨」。此黨原為革命政黨,活動採秘密方式;抗戰爆發後改為民主政黨。

李璜雖以政治活動而聞名社會,但他的人格基調卻是真理之追尋者,終生 「是其所是,非其所非;只是那股蒼涼的悲劇心態,如寒冬傲梅,高崖孤松,在渾濁的政治現實中,是相當寂寞孤獨的」(歷史月刊,四十八期)。

李璜追尋真理的歷程,是從積極的反宗教者,到最後成為天主教徒;在中國近百年的歷史中,是極寶貴的例子。他耿直似保祿,但比較冷靜。走冤枉路並不可恥;最可恥的是知過不改,見善不思齊。共產黨政客不願承認過去錯誤,沒有人見怪。但是有獨力思考能力,又無政治野心的哲學家如馮友蘭,在政治壓力減輕後仍不願澄清過去的曖昧立場,似乎沒有資格當追尋真理者的表率。

「二十年代反宗教運動,李璜可謂是一名衝鋒陷陣的猛將」。他反宗教因為他覺得宗教是出世的,但他一心要改造社會。他在法國的時代,是歐洲從宗教革命以前就開始的政客反教權運動,變為反宗教運動最囂張的時代,使他無從知道宗教過去對西方之進步的貢獻。

他不轉向佛教極易理解,因為不合最初他要改造社會的志願。他不選一個革新基督教派而入天主教,可能因他在震旦和法國與天主教接觸最多。然而接觸多,他對天主教的弱點也該最清楚。自宗教革命以後,天主教的形象主要是保守。保守固然不利於進步,但不只意味頑固,也意味不忍丟棄和破壞原有的,是慎重也是忠厚。

到山地看一眼就可以知道,誰是山地文化的破壞者,誰是保護者。在社會福利工作方面,天主教為無利可圖的養老院和孤兒智障等投入的人力和財力,比例顯然高於各革新教派。耶穌不是急功好利的,不為了有所建設而忍心破壞,心太軟是他的弱點:「已壓破的蘆葦他不折斷,將熄滅的燈心他不吹滅」(瑪十二20)。

我國近百年來以追求進步之名義所製造的驚人破壞,是有目共睹的,怎能不使人覺悟忠厚之可貴,及輕率之可怕?其實為使建設行動之成效持久,與眼前之功利和績效保持一點距離也是必要的。我國保存下來的古代文物,最多的是來自代表出世精神的佛教,及代表慎終追遠精神的墳墓。   

李璜的政治生涯雖不得意,但因為找到了天主教,不該感到孤獨,不是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兩千年前的耶穌,仍活在九億天主教徒的心中。(註:此文於民國81229日在台灣新聞報西子灣副刊發表,為《聖經今看》第144篇。)

(作者:劉俊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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