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存在主義哲學家中,雅斯培是旗幟鮮明的有神論者。其實有神與無神派之區分,對存在主義哲學來說,並沒有什麼實質意義。讀尼采的作品,而感覺不到他那股強烈宗教意識的人,只證明自己的宗教關懷和體驗相當虛浮狹隘。雅斯培所認同的那一半耶穌或上帝,其實並不比尼采看到的那一半更接近真相。

若把聖經信仰的上帝加以簡化,可以說他是宇宙萬物的起點,也是終點,是基礎也是結局,望之在前,忽然在後:「我是阿耳法(希臘文第一個字母)和熬默卡(最後一個字母)」(默一8)。尼采和卡繆認同前半個上帝;雅斯培重視後半個上帝,他是永遠在前引路的暗號。

雅斯培研究的原是醫學,得碩士學位後在母校海得堡大學任精神病理臨床科助教和心理學講師等職。大概他發現精神病問題不只是患者與身邊一小塊天地之調適問題,而是更深更廣的調適問題,於是開始探索哲學園地。他認為人與絕對者相溝通,才能形成堅強真實的自我。他的全部哲學分析的,就是尋找絕對者或上帝之心路歷程。

「哲學的目的永遠在於達成人作為個人的獨立性。人藉著與真正的『有』(即非緣起者)建立一種關係而得到這個獨立性」(危機時代的哲學,三一0頁,幼獅)。在未有意識之前,人像其他自然物一樣,是個自我統一的東西。一有了主體與客體之區分的意識,便開始有自我疏離及人格分裂之危機。

為能保住或拾回統一的自我,便得有意識地把自己的生活意義建立在絕對者之基礎上。「心的平靜是哲學思想的目標」(三一二頁)。這等於孟子說的:「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離婁下)。

在傳統精神哲學裡,追尋上帝及證明上帝之存在的方法有兩種:一是肯定或積極法則,一是否定或消極法則。雅斯培偏愛後一思路,強調上帝不是什麼。他的三冊「哲學」巨著(芝加哥大學英文版),有這思路的完整輪廓。

第一冊講客體或科學世界之不完整性,所以不是絕對者。第二冊講主體世界之不完整性。第三冊講怎樣捕捉絕對者的影子。「雅斯培似乎相信每一個有限實有的失敗,正顯示並建立唯一的真正實有──上帝的無限性;當一切都消失之後才能看到上帝。因此這種哲學的最後解答是『作哲學思索就是要學習死亡』……」(當代歐洲哲學,一五0頁,協志工業叢書)。

上述之思路正足以說明,雅斯培為何特別強調耶穌之世末意識:「耶穌的思想與行為,以即將降臨的世界末日為前提」(四大聖哲,一四六頁,自華書店)。耶穌「對上帝的堅定信仰,使他產生一種前人所無的強烈情緒,希望即將來臨的大災難趕快到來」(一七四頁)。

雅氏把預言將有與希望有大災難混為一談了。因此他也使耶穌要建立的天國對世界毫無建設性作用:耶穌一切行動和態度的「目的不是為了改善世界,不是為了革新人類與其組織,而是為了……顯示:上帝之國即將來臨」(一四八頁)。但是「在天國的光輝之下,現實世界的一切事物都成為空無」(一五0頁)。在這樣的天國之觀念中,「俗世的建設將無容身之處」(一九九頁)。

上面可以說是耶穌對客體世界的態度。他的主體世界之最高表現,則是十字架:「耶穌思想觀念的一個內在因素是受苦,恐怖,無限的苦難,此種苦難由殘酷的死亡來結束」(一七五頁)。在十字架上,「當他被絕望的(地?)棄絕,受難幾近死亡之時,他所立足之極小之地,卻變成全部與一切,變成上帝。寂靜、不可見、不可思,終於成為唯一真實之物。這種赤裸裸的恐怖帶來的真實感,意味著救援只能來自完全不可捉摸之物」(一七六頁)。只有在絕望的空虛中,才能接觸到絕對的真實。

上面的畫像在聖經中當然有些線索;但能用毀滅意志和求死意志解釋耶穌所有的表現嗎?既然在耶穌的意識中,「俗世的建設將無容身之處」,為什麼他使 「瞎子看見,瘸子行走,癩病人得了潔淨,聾子聽見,死人復活」呢?(瑪十一5)。既然他渴望現世之毀滅,為什麼想到耶路撒冷將遭遇的浩劫他要哭泣呢?(路十九41)。為什麼「已壓破的蘆葦他不折斷,將熄滅的燈他不吹滅」呢?(瑪十二20)。

雅斯培這類浪漫的,偏愛非理性的,幾乎有點病態的思想之產生,乃因為是透過希臘的厭世精神,去捉摸入世的耶穌。但若只以對現世之虛無的感受程度論高低,該承認耶穌的功力遠遜於佛陀及視死如歸的蘇格拉底。對現世生命,耶穌不像他們那樣放得開。(註:此文於民國8129日在台灣新聞報西子灣副刊發表,為《聖經今看》第141篇。)

(作者:劉俊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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