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效果良好的照片,該有個焦點。正確的宇宙觀也該如此。多神論使每類東西和價值由專神代表及管理。但在日常意識中,大家只重視少數或一個神,通常是代表切身利益的。若把多神主義比為焦點不正的宇宙觀,則可說汎神論是根本沒有焦點,強調萬物是一體,個體區分是幻覺。每個東西都是神,或神的一部份。

汎神論在道德方面必然產生無為或靜寂主義(Quietism)。帶有汎神論色彩的文章,常散發一股安祥和悅的氣息;這是它迷人的地方。假如世界和人類是完美無缺的,則汎神論是最正確的宇宙觀;而與世浮沈,隨遇而安,是唯一合理的道德原則。然而眼前明明只有一個一個的東西,彼此又有衝突發生,每一個體又有許多發展可能性;所以個體該怎樣與整體配合仍然是個問題。

人有個使命問題在,在性能(天性)與使命(天命)之間有段距離,二者不是機械式的必然關係。再看人的潛能,可知人並非注定只該消極地與外界保持和諧關係,而該建立積極的互動關係。無論如何,隨遇而安無力使世界變得更好,與世浮沉等於苟且和姑息。

然而汎神論和無為主義的一項警告,卻極值得重視。整個宇宙是來自同一個命脈,故人與外界不該是敵對和排斥關係,而該是友愛和互惠關係。剛愎自用的人為,諸如「物競天擇」或「人定勝天」所表示的瘋狂心理,必然產生破壞作用。創世紀說,萬物雖然美好,但與上帝不是一體,人也不是自己和世界的絕對主人。

為什麼有上帝呢?對一塊石頭來說,是否有上帝是個毫無意義的問題。為能提出這個問題,人先得有意識,並感到主體與客體有段距離。為對這問題感興趣,則該願望拉近雙方的距離,使雙方在感情方面能夠溝通;至於思想和行動上的實質溝通,則是修養之結果。

汎神論主張主體與客體之間其實沒有距離。無神論也是要消除二者之距離。根據前面提到的石頭,可知貫通到底的無神主義,只能有兩種基本形態。唯心論使主體消滅客體,唯物論使主體沈溺在客體裡。也就是說,二者都主張只要消除了主與客中的一項,疏離感也就消失了。

佛教思想的出發點是消除痛苦。有了這個消極心理盤據在其思想的內臟,要回頭開展人生的積極意義時,總顯得有點力不從心。痛苦是生於主體對客體的執著,這是迷惘;覺悟在於看穿客體之虛幻,否定客體之真實性。但是意識到之自我也是一種客體,也該加以否定。客體(或意識之對象)都消失了,意識也就消滅了,因為意識只能是對什麼東西之意識。這是小乘佛教的思路:「小乘佛教,是標榜著無神(客體)主義,無我(主體)主義……要求生存意志底絕滅」(本村泰巷賢著,人生的解脫與佛教思想,三十六頁,協志工業叢書)。

大乘佛教的特色,在於否定了一切之真實性後,再肯定一切之真實性,目的是為消除以小我為中心的意識,是一種汎神論思想。但是從「見山不是山」,再回到「見山是山」,走完這條心路歷程之後,已是筋疲力盡,很難積極肯定塵世;縱然能致廣大,但不能盡精微。

唯物的無神論,主張只有物質是真實的,意識是虛幻,是副現象(Epiphenome non)。按邏輯,這種宇宙觀該產生的唯一正確人生觀,是毫無責任感的逍遙,縱情肆欲:「萬物齊生齊死,齊賢齊愚……死則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異?且趣當生,奚遑死後」(列子楊朱)。

但是馬克斯關心的重點是社會經濟問題,他是利用唯物論以建立「人是生產機器」之觀點。而採用此說之社會當局,則強迫個體當個心無二用的生產機器。豈不知人的動力是生自各種不同的願望和嚮往,而心無二用是很難達到的修養境界。

根據上面的分析,可見除了小乘佛教外,大家都承認宇宙有一種絕對實在的東西。所以人生哲學之關鍵問題,並不在你是否承認有神或絕對者,而在於你認為那個絕對者是怎樣的,它與相對者或緣起者是什麼關係。滿口「主啊主啊」或「我佛慈悲」的人,在實際行動中表現的,可能是澈頭澈尾的唯物和功利精神。故此沙特說:「我們認為(人生)問題不在於他(上帝)是否存在;人須自己找到自己,並認定縱然上帝存在之有效證據,也不能救人擺脫自己」(存在主義是人道主義,法文本,九十五頁)。

哲學思考之任務,是找出一個合情合理又周全貫通的宇宙和人生之程式,用以指導行動。聖經主張萬物是上帝以其恩愛精神創造的,都是美好可貴的(創一);人的使命在於一本上帝創造萬物之恩愛精神,使世界變得更好(新約)。(註:此文於民國79119日在台灣新聞報西子灣副刊發表,為《聖經今看》第79篇。)

(作者:劉俊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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