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任何時代及任何地方,都有愛財的人;但在宗教革命以前,始終未有整個社會公開承認,個人英雄主義的生財能力是個美德。許多學者研討了宗教革命與資本主義社會之形成的關係,其中最著名的恐怕要推德國的經濟和社會學家瑪克司.偉伯(Max Weber)。他這項研究有中文譯本:「基督新教的倫理與資本主義的精神」(協志工業叢書出版公司)。作者對社會和經濟問題的分析確實精彩;但在分析神學思想及心理問題時,顯得功力較差。

  宗教革命家直接關心的當然不是社會結構問題,更不是經濟活動問題:「宗教改革在文化上影響的相當部分──而就我們所研究的特殊局面 (即資本主義現象)來說恐怕是大部分──是改革者的事業所未預料的,甚而所不願望的結果」(三十五頁)。但是「不願望的結果」,未必就沒有內在自然因果關係;而且若不承認這種關係,並從導致資本主義局勢之觀念著手,要想抵制資本主義之流弊,必然徒勞無功,難收釜底抽薪之效。

宗教革命促成資本主義的理念主要有四個,第一個是路德的「天職」思想。因了希臘之厭世精神及原罪學說的影響,傳統基督教義認為,人生唯一要務是「救靈魂」,而出家修道是救靈魂最妥善的方法,是最有宗教和道德價值的生活方式;這些人有「聖召」(Vocation一天命),是上帝特選的人。路得則主張,每種正當職務都有同樣的道德價值;任何人善盡自己的本位職務,就是順從和實踐上帝的呼叫(BerufVocation)。這主張對俗世活動之鼓舞作用顯而易見,也合於聖經精神。

促成資本主義局勢的第二個觀念,作用比較微妙,主要也是來自路得。他很早就立志成聖成賢,但按傳統方法修行多年之後,感到仍不能達到「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境地,心靈仍受著非禮之念的騷擾。而按奧斯定的原罪學說,肉欲與原罪幾乎是同一個東西;因此路得對耶穌之救贖的功能感到大惑不解。某天他讀到保祿羅馬書這句話:「亞巴郎信了天主,天主就以此算為他的正義」,心中頓然開朗(羅四3)。「信即成義」(Sola Fide)於是成了他的中心思想:得救是上帝的純恩惠,與個人之功過毫無關係,只要人信仰耶穌,在上帝眼中便「算是」好人,人格不必有實質變化,而且被原罪腐化的人性,也是根本無法改變的。

路得顯然把信仰在安身與立命兩方面的作用混為一談了。在原則上,信仰固然不要求人先有什麼功德,立刻使人得到上帝子女之自信和價值感(這體認實際也有深淺之別);但在立命力面,信仰有許多要求;有了對這些要求的認同與投入,才是完整的信仰。

「信即成義」的流弊可想而知,其作用之一是使宗教儀式及傳統的修行法則的價值降低了,省下的精力可以用在他處。但是得救不在於你是好人或是壞人,顯然不合情理,不易使信徒放心;而且信徒也不易把聖經在立命方面的要求置若罔聞。因此自己是否為被選者之疑慮,成了急待解答的問題。「相信」畢竟是主觀現象,無法確定是否足夠虔誠。

解除上述疑慮的方法,主要是來自喀爾文派。他們在原則上也主張得救只靠信仰,並且認為一人得救或喪亡(下地獄)是上帝從永遠就決定了的,沒有任何方法能改變這個決定。但是被上帝選定的人,上帝必然使他有好的表現。這些信徒力爭上游,並非為改變上帝的決定,也不是為使他人受到益處,只是為使自己「感到」是被選者。而金錢方面的成就,是人善用生命最易觸摸的證據。

喀爾文派等的另一精神特色,在於使傳統教義中修道人士追求的那種理想生活方式,成了每個信徒該追求的理想,成為在俗的修道者。他們繼承了傳統教義仇視肉體、排斥物質享受和溫情主義的精神。善盡職責是為光榮上帝。這種使人肯吃苦耐勞,克勤克儉,認事而不認人的思想,自然使財富逐漸集中到能幹者的手裡,並給大資本家培育了一批最可靠認真的員工。但是對自己嚴厲刻薄的人,很難對他人寬厚。清教徒的冷酷是大家都知道的。共產主義之出現,就是對資本主義之流弊的反動。

聖經確定一人是否為被選者的方法,是看是否忠於人,而忠於事的動機是為了愛人:「如果我們彼此相愛,天主就存在我們內,他的愛在我們內才是圓滿的」(若壹四21)。共產主義的難題,是怎樣使個體不計個人得失,當社會的忠實牛馬。資本主義的難題,是怎樣使要錢不要臉的個體不害到他人。歐美社會靠耶穌之人格的感召,能勉強化解資本主義的一部分流弊;我們能靠什麼抵制偉伯所謂的「冒險資本家」之貪婪呢?(註:此文於民國791027日在台灣新聞報西子灣副刊發表,為《聖經今看》第77篇。)

(作者:劉俊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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