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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多年前,我在花蓮主教公署和賈總主教見面,他問我知道俊餘離開神職界的原因嗎?我點頭說大概知道!總主教接著下結論:「劉俊餘就是書讀太多,把腦筋讀壞了!」我雖然點頭,心裡卻明白認識他的主教和同儕,根本不瞭解他的想法。

  這也難怪,俊餘幾乎不和人談心事,儘管我們共同生活三十五年,他很少談及往事和想法。奇怪的是:他對選擇離開神職的原因說了不少,我該是最瞭解他為何換跑道的人。他離開人世後,我想把他為什麼拋棄受人尊敬的神職身份,大隱於市的前因後果寫出。讓對他的決定感到好奇,或誤解的學生及友人了解真相。

  俊餘的中同學錄上介紹自己如下;「家居鄉,世為農,信天主教,弟兄三人居長,八歲入學,稍長,銳意服務人群,乃入修道院,民三十五年始旅津入本校。」可見他對修道生活,充滿熱情和理想。

  北京大修院為何推薦俊餘赴羅馬深造?這點我最好奇!唐山教區劉主教解答我的疑惑。他說:「劉俊餘很聰明,成績又好,大修院法籍夏雨田院長神父很欣賞他。」其實李鴻皋神父也如此表示。而他生前卻常說自己記憶力欠佳,讀書時成績普通。

  新竹教區張耀先蒙席和俊餘同窗甚久,他說:「劉俊餘學問極好,很受教授器重。」談到遣使會和蒙席不讓俊餘到魯汶念哲學,反逼他念法律的過往,李鴻皋神父的解讀是:「和蒙席想為唐山教區培養主教候選人,別忘了傳信大學是主教搖籃!」

我從已有的資訊,猜想俊餘該明白教區對他的期盼,也知道不離開神職界,日後必然有不錯的名聲和地位,在國內外都會受到教友尊敬與禮遇。而他偏偏選擇一條備受歧視、誤解、屈辱的小路行走,為什麼?

俊餘對哲學的熱愛,讓他深深體會耶穌宣揚天主的慈愛,而原罪學說及嚴苛禮法卻是奥斯定將希臘哲學移花接木到新約的元兇,令後世基督徒成為柏拉圖及禁慾主義之俘虜而不知。他立志為復原新約中耶穌的真面目,甘心做隻討人厭的烏鴉;而非只會學舌,做掌權者回音壁的九官鳥。

  俊餘最早對神職獨身制度感到困惑,是一件震驚歐洲社會的新聞,那是德國有位鄉村本堂神父殺人事件。原來神父的姪女是他的管家,不知是太寂寞或??神父竟與姪女亂倫,更糟的是:「姪女懷孕了!」不知所措的神父叔叔在內外壓力下崩潰了,竟然殺了姪女,並剖腹以雙手將胎兒取出!

  一般人讀到此新聞,不是醜化天主教會,就是指責犯誡的神父,總之都只看悲劇的表面。俊餘卻想到「制度殺人!」他對那位神父的遭遇極同情,直覺悲劇的劊子手是教會,因此開始從教會歷史和聖經中尋找答案。我想他有關「神父獨身制度」的三篇論文,就在此時萌芽。

  俊餘聖神父後,主日到堂區幫忙及聽告解。印象最深也令他最使不上力的個案是:有位寡婦,是位熱心教友,因經濟困難而和一有婦之夫同居。她的兒子是熱心的小孩,每個主日彌撒後都問媽媽為何不去領聖體?媽媽辦了告解,可是因生活無法離開男人,罪不得赦,也不能領聖體。

  這是個無解的難題,對一個年輕的中國神父,要提出良方,更是難上加難。而一個單純的農家孩子,在告解亭內聽到不少令他震撼的故事(罪行),都讓他恐懼及難過。因此俊餘曾感嘆的說:「教會不要太早讓年輕神父聽堂區教友的告解!」而寡婦事件讓他發現教會太重視法條,失去耶穌一再強調的恩愛精神。

俊餘在羅馬堂區服務的經驗,讓他發現教會法規和教友的距離何其遙遠!中央集權的聖統制扼殺多少真知灼見,他認為要好好討論神學及回歸新約原始精神,必須跳脫神職界,而以平信徒身份來探討較佳,因此離開神職是遲早的事。

當他從羅馬返台工作時,有些熟識的義大利教友要送紅包,他一概拒絕。真正的理由是:「既然我有離開的計劃,怎能讓好心的教友傷心!」俊餘想得多,看得遠,且不貪非分之財,他確是十誡的實踐者。

俊餘在台南天主教大專學生中心做賈總主教的助手,他從開始就為自己訂下規範:為了日後可能要過苦日子,要養成儉樸的生活,避免外食,午晚餐都到主教公署解決。儘管教區內許多神父都是傳大同學,不到各堂口串門子,連學長李鴻皋的堂口也不去。

  他雖然不想知道神父間的八卦,可是大家共吃的兩頓飯,總會聽到不少馬路新聞。當時最讓他難過的是:鄉下堂口的救濟品很多,有的神父偷賣物資,錢進私囊。最離譜的是,主教公署需要麵粉,那些神父都不肯支援。(他只說出事情,沒告訴我是那幾位神父)。

其次,他自知對信仰及聖經的看法,必定不為大多數的神父、教友認同,人身攻擊免不了,因此潔身自愛是先決條件。雖然學生中心的女生很多,他一直避免和女生走得太近,以免閒言閒語。

  俊餘曾說:「其實在大專學生中心期間,我想走好幾次,但在關鍵時刻,都因賈神父出國或生病等原因,必須守在中心而作罷!」

  30多年後,俊餘在「美意與真相」一文中,談到他決定離開神職的近因:「那時我是台南天主教大專活動中心的副主任或助理,主任出國一年探望校友。同學會用那年賣母親卡贈叮嚀卡等活動節餘的錢,買了兩萬元公債託我保管。我白天須去文藻或碧岳神學院教書,工友又常唱空城計,乃轉交主教公署的總務保管,信封上寫有同學會寄存等字。

  主任回國後,某天突然問我:『同學會有兩萬……』我竟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不記得……』在兩三天後我想清了當初的經過。主任也是副主教,在主教公署辦公,我請他直接向總務索取,答案也是『不記得』。又數天後主任告訴我:『錢的事不要追究了,我在辦公室找到了』。

  可以這樣結案嗎?不要說知道了這件事的其他神父和學生,連我個人也無法確定:那錢是總務偷偷放在主任辦公室了;是當面交給主任了;或是根本沒交出。每人只能知道一段實情,換言之,連主任也能懷疑那錢是我私吞了。總之,我懷疑主教不相信我的清白。這裡只說一件事情。

  主任回國後,情緒有些不安,休養了一年。不久後,他升格為嘉義主教,我當了主任,中心增設的學生宿舍正好這時完工。主教沒告訴我一聲,直接派我的助理管理公帳。我沒有表示不滿,因為我根本不喜歡管錢,也太忙。在那年我出版了四本書:自著的「簡易理則學」(聞道),譯自英文的「哲學淺論」(環宇),及譯自法文的「反抗者」(上下冊,三民)。兩年後,因了我權內的一件事情有人越級上訴,我乘機離職讓賢。一山不容二虎。

  俊餘生前多次感慨的說:「回憶往事,我該感謝副手,沒有他對我的人身攻擊(註:包括醜化及抹黑),我不會下決心離開神職界。如果我還在教區,太多的外務纏身,絕對沒有時間和心情,為天主做這麼多事!」

  的確,他原本設想如果找不到工作,擺個舊書攤糊口。沒想到事情的發展,比想像順利多了。他在同篇文章接著寫道:「在我離職還俗後,仍然有些神父修女等關心我的生活。我向主教說明要離職時,他先提議幫我辦理手續,去美國休假一年。知我離意堅定後,他又找人介紹我去文化大學教書。總之,教會內雖然也有人『比羅馬還羅馬』,一犬吠影百犬吠聲,仍比政治團體有情有義。」

  我從俊餘的敘述,知道為他送暖的神父修女,有當時的台南成主教;文藻吳甦樂會法籍院長修女和王曉風校長;以及暗中幫忙他的神父們。最後也是透過以往教內認識的友人,幸運的在高雄師院找到教職,直教到退休。在俊餘最無助時,幫助他的所有貴人,我和孩子永遠忘不了他們的恩情!

  而兩岸的隔絕,也是俊餘有勇氣走自己的路的因素之一。假如兩岸一直通氣息,來自唐山教區神長的勸阻,以及親人的哀求,他會猶豫不決,然後就蹉跎下去。教會多了一個鬱抑至終的神父,卻少了個以基督信仰為研究重心的學者。

        這些年,俊餘不時回顧這三十多年的平信徒生涯,他認為離開神職是正確的抉擇,因為他想講的話都化成文字;多瑪斯的中文神學大全出版了;晚年生活無虞;以及有對上進的兒女。感謝天主巧妙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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