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經一直強調上帝是慈悲的;但人生又有許多痛苦。上帝之慈悲與人類的痛苦似乎有些矛盾。聖經作家知道這個問題,有的作品是專門討論這個問題的。

  創世紀前十一章的作者認為,人生的痛苦一部分是人的罪惡直接造成的(三及四章);而天災是人的罪惡間接造成的,是上帝對罪惡的處罰(六章等之洪水故事)。第一點大家都得接受,但引起另一個問題:上帝為何使人有犯罪能力?處罰觀念大家也能接受,但是集體處罰及無辜的受害者與正義感衝突。

關於最後這個問題,聖經的標準答案,是來世的賞罰將拉平每人的功過。無論如何,不相信有來生,正義感絕對無法安頓,而且極易變成破壞力量。凡是變動無常的地方,就不可能絕對公平。打著正義旗幟叫賣理想社會的白道人士是自欺欺人。不惜偷搶殺人之黑道人士的動力,主要是來自沒有得到安頓的正義感;所以他們不幸落到白道手裡,很少感到慚愧,因為他們的立場持之有故,雖然不能言之成理。而且貪官污吏,也無資格要求他人懺悔。「你們中間誰沒有罪,就先動手處罰罷!」(若八)

基督徒面對痛苦時最常想到的,是約伯傳的觀點:痛苦是上帝給人的考驗。這主張雖然仍是停在消極意義的考驗上,還算相當正確。約伯傳的弱點,是把考驗與「現世賞報」的關係拉得太緊。不過也要知道,多次弱點也正是優點。在實際生活中,越是簡單觀念,越容易發揮作用。把痛苦看為暫時考驗,比較容易忍受。然後通過禱告,也就是與上帝思想和感情的不斷溝通,可以慢慢發覺痛苦能含有的其他意義。

人生哲學所有的難題,都是由一個基本問題引出來的;上帝為何不把人造成一架精美機器?在下意識中,每人的終極嚮往是機器。這是個極難克服的誘惑。許多人把宇宙想成機器,為把上帝驅除。但是西方神學家,不知不覺地把上帝也想成機器;神學裡的大部分難題,都是機械主義原理引出來的,並使神學與實際人生脫節。

尼采要處理的也是痛苦問題。他分析西方文化之弊端時看得清楚:一方面由希臘傳下來的理性主義和出世精神,一味追求本體界、理想界、絕對界(真如界),結果與現實生活完全脫節;而原罪學說引生的苦行主義,以壓制情慾為能事,對現實也沒有建設作用。這一切都是因為人不肯接受並愛惜現實的自我。

但是為防止這些流弊,尼采想出的特效藥,卻是最粗俗的機械論。他主張,只要你相信宇宙永遠循環,便不會有遺憾和不切實際的想望了:「你從前所過的生活,還會無限次地重又回到你身上,沒有一點新的事情發生。應有盡有的悲歡離合,仍舊會依同樣的次序和結局回到你身上……」(快樂的知識,三四一節。參看 「蘇魯支語錄」卷三)。

健全的哲學該先看清事實。人有痛苦,是因為有自我意識。石頭沒有痛苦。但這只是一半事實。另一半事實則是:痛苦之知覺使自我意識覺醒,並凝固起來。假如客體世界對主體不構成阻力,願望與願望的滿足之間沒有距離,則主體與客體之界限根本無法分清,不可能知道「我是什麼」。痛苦之知覺限定「我之為我」。夢境與幻境是沒有阻力的世界;在那種境地,自我無法定位。而麻木的肢體,很容易被人忘記那是自己的一部分。

面對客體世界之限制或阻力,主體能採取各種不同的態度。主體無法消滅客體世界;逃避痛苦最徹底的方法是消滅或限制自我意識和關切情懷。但這不是聖經的立場。客體世界是上帝造的,他的目的是為把主權轉移給人:「你們要治理大地……」(創一28)。但是為能當世界的主人,人先得認識自己和世界;而痛苦是必要的過程。痛苦使人認識自己和世界;而痛苦之積極的克服,代表主權逐漸的伸展。按這觀點,天災(以及死亡)固然代表人的外限;但是縱然不能馬上克服,仍不失為一個刺激,人能藉以增強某些能力。

通過痛苦之知覺,人與外界之整合結果,便是人格之正面內容。那是每人的真我,其餘的都是塑造自我的機會和材料。

耶穌曾向兩位門徒說:「無知的人哪!為信先知們所說的一切話,你們的心竟是這般遲鈍!默西亞(救世者)不是必須受這些苦難,才進入他的光榮嗎?」(路二十四26)。大部分基督徒是把痛苦看成上帝安排的純考驗 (就像考試),不看為使命的呼喚。但耶穌遇上阻力和痛苦,是因了他的不忍之心,要克服人間破壞生命的勢力。為能有所建設,智慧與熱情缺一不可。十字架是耶穌之人格的最高表現。(註:此文於民國79721日在台灣新聞報西子灣副刊發表,為《聖經今看》第 64 篇。)

(作者:劉俊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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