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為了好奇,或為了嫉妒等動機,從鑰匙洞全神貫注偷看他人在室內的動靜時,在你此刻的意識中,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了,只有你一一主體,和你關注的客體一一房間和裡面的人物。主體是支配者。客體是受支配者,如果你突然聽到在廊道裡有個響聲,你的主體地位立刻崩潰,而成了客體,成了受牽制者。法國存在主義哲學家沙特,認為這就是全部人際關係的縮影。

人在與他人一個對一個的場合,不是注視者(主體),便是被注視者(客體),沒有第三種可能。同為主體之企圖終必失敗;即你不能希望對方又自動自發 (保有主體資格),又正合你的心意。沙特分析了三組企圖同為主體的態度:除了霸道態度,和與之相反的引誘態度(包括他所謂的愛情),便是仇恨態度。他的結論是,人際關係之真相是「衝突」。他的分析當然有事實根據,但也有牽強和不周全的地方。

當你在他人之注視下淪為客體時,為恢復你的主體地位,只有回敬以注視。但如果對方是純主體,不能變成客體,他無所不見,你卻看不到他,則你永無超度之日,成了永恆的客體和物件。沙特認為上帝就是這樣的主體,他好似希臘神話裡的水母怪魔的眼睛,使看到那眼睛的人立刻變成化石。

沙特這個見解也有根據。舊約多次提到,看到上帝的人必定要死(出十九;民十三22)。但無論在神話裡或聖經裡,置人於死地的眼睛都不代表全部事實。據神話說,水母怪魔 Medusa)被殺後,眼睛仍保有原來的魔力,但現在是鑲在雅典娜的盾牌上。大家知道雅典娜主要是社會制度之守護神,所以那眼睛是對付壞人的。

在分析個體人際關係那一章結尾的小注中,沙特聲明說,他的分析並不排除「救贖」之可能性。此外他這部題為「實在與虛無」的巨著有個副標題,是「現象本體論」。那等於說這書講的只是「是怎樣」,而不是「該怎樣」。在總結論中,他提到人需要「徹底轉化」,並預告他將寫一本討論「該怎樣」的倫理學,但一直沒有兌現。這些暗示背後有什麼玄機,誰也不知道。不過他的弟子們現在已開始主動與天主教溝通。這可能是教會在梵蒂岡全會後的新立場,使原來對立之僵局有了轉機。教會以前有似社會現實秩序之保鏢。

覺得沙特之分析太悲觀的基督徒,不可忘記耶穌的某些語調。他雖說「締造和平的人是有福的」(瑪五9),但也聲明說:「我把和平留給你們,我將我的和平賜給你們;我所賜給你們的,不像世俗所賜的一樣」(若十四27)。世俗的和平,是靠外在壓力維持,是忍氣吞聲的苟且和平。耶穌推展的是每人心悅誠服,心安理得的和平。為從苟且的和平轉變為合理的和平,先得意識到現實關係並不合理,因而引起爭執。

故耶穌又說:「你們不要以為我來,是為把和平帶到地上;我來不是為帶和平,而是帶刀劍(即紛爭)。因為我來,是為叫人脫離自己的父親,女兒脫離自己的母親,兒媳脫離自己的婆母。所以人的仇敵,就是自己的家人」(瑪十34)。耶穌不粉飾太平,卻逼人看清事實真相。親人給人帶來的幸福最多,給人製造的痛苦也最多。保持一點距離,是不傷感情的最好方法。

按耶穌的觀點,人是上帝的子女,故不可使他淪為奴隸和工具。信徒在爭取自己的主權時,當然該採用和平手段,即溝通和談判(瑪十八15等)。耶穌未提夫妻關係,因為在原則上夫妻不該分離;但問題是一樣的,也不可一方當主人,一方當奴隸。耶穌也未提階級和政治關係,乃是故意的。他不要當國王,把政治和社會問題全讓給世俗政權處理。他只管宗教和道德,認為這是基礎,政治等是上層建築。只求改變社會框架,而不改變處世為人的心態,乃是在沙土上建造房屋(瑪七26)。

然而只就事實之分析而論,沙特的見解也不完整。他人的眼睛固有抑制作用,但也有鼓勵作用。幼童在母親的眼下才有自信和安全感。上帝鑒臨之意識也有鼓舞作用:「上主的雙目垂顧正義的人,上主的兩耳聽他們的哀聲。上主的威容敵視作惡的人……」(詠三十四16)。

知道自己不是孤立的,才能有「知不可為而為」的勇氣,「在絕望中仍懷著希望」(羅四18)。不過每人須時時自我檢討,以免使上帝變成幫兇,當你蠻橫霸道或因循苟且之藉口。把相對價值看成絕對價值,苟且局面看為天經地義,按聖經術語是偶像崇拜,用沙特的術語則是自欺。(註:此文於民國781125日在台灣新聞報西子灣副刊發表,為《聖經今看》第 33 篇。)

(作者:劉俊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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