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抗者

　　幾年前，俊餘曾清除了不少他認為沒意義的書信、收據。他走後我整理書桌，看不到近十多年的信件、單據，反而三十多前的稿約、信函、收據卻在。我猜可能存放在抽屜深處，他沒找到而讓有歷史價值的文件保留下來。

　　我找到三十六年前（即民國63年）7月1日，碧岳學社和他簽的譯著稿約。當時書名為《神學集成》，他負責第二集第一部，規定在三年內譯完。那時每千字稿酬150元。

　　其實將《神學集成》譯成中文，是碧岳學社最重要的任務，而尋找合適的譯者，又能準時交稿，主其事的周克勤神父該傷透了腦筋。這是醞釀很久的工作，簽約時距我們結婚不到兩個月。說來《神學集成》比女兒早15個月來到我家。

　　俊餘一向認為自己做事速度慢，因此不管教學或翻譯等工作，都本著「笨鳥先飛」的精神，早早動手。其次，他每天規律的作息，一字一字的耕耘，日積月累下，寫出可觀的成績。

　　學校開學後，教書會佔據不少時間，暑假是他譯稿的黃金時段。從63年7月起，他就開始《神學集成》的翻譯。回憶起來，那時我家還沒有電話，周神父和他連絡全靠通信。偶而周神父到我們家，主要討論書中專有名詞、人名的中文譯名，再通知每位譯者，否則每人譯名不同，日後校對就非常麻煩。

　　因翻譯時間長，加上內容豐富，俊餘擔心同一名詞的中文翻譯，會發生前後不一的現象，於是邊譯邊把譯好的名詞寫在名片卡上。睹物思情，那兩盒保留30多年的卡片，我最近才把它們銷毀。

　　當我們有孩子後，他為了在暑假多儲存譯稿，極需安靜的環境，於是我帶孩子回娘家，讓他專心工作。記得高雄遭遇最大的賽落馬颱風，我們母子三人正在清水，他卻在高市公寓渡過一星期沒水，而靠接雨水來解渴的苦日子。印象中，我們至少回清水過了三個暑假。

　　他從接下翻譯《神學集成》的任務，就訂下每個月要交五萬字計劃，他也做到了，所以不到一年半就把第二集第一部譯完。沒想到原來負責譯第一集的高旭東，那時移民澳洲，為適應新生活，無法譯稿。周神父就把高旭東要譯的那一部份，請俊餘翻譯。我想這件事除了我以外，沒有人知道，因為周神父和俊餘都在天堂。

　　我們以為翻譯結束，不再和《神學集成》有關係。俊餘好像在那時接受中山學術文化基金會之託，翻譯《論思想》（La  Pense’e）。那本書有陸拾萬字，三年之內完稿。

　　周神父不僅是《神學集成》最重要的譯者，大部份的譯稿也由他校稿。從周神父民國79年7月5日給俊餘的信，那時書名已從《神學集成》改為《神學大全》，中譯稿早已完竣。從那年九起起開始審稿。周神父請俊餘負責第三編和補編。然而周神父在當年十月寄稿前，卻變為第一部份譯稿─基督論，約六十萬字由俊餘審閱譯稿。

　　也在那封信中，周神父提到：「術語、人、地名等譯法，除一般熟知者外，可以輔大新近出版的「哲學字典」為主要參考，但仍宜在括號內加註原文，事後進行編輯時，還須進一步的統一工作。」

　　如果沒有周神父的信，我真的搞不清俊餘到底審閱譯稿幾次。幸好周神父的信函保留下，我才發現民國83年3月到8月之間，俊餘又受周神父之託，審閱《神學集成》第三集共六十萬字。這次我的印象很深刻，因為俊餘原抱著替教會、替朋友分擔工作的心態接下審稿重任，未料到稿件寄回，周神父竟寄來十二萬的審稿費，讓我們頗感意外。

　　周神父本著德國人實事求是的精神，仍守著《神學大全》的審稿，我猜譯得較草率的稿，他可能一字一字再重譯，因此速度極慢。那些年俊餘在台灣新聞報的西子灣副刊有個「聖經今看」專欄，每週需交一篇2000字的稿子，周神父不好意思再麻煩他。

　　記得十年前，我和俊餘到台南碧岳學社看周神父，俊餘對《神學大全》的出版很關心。周神父談到碧岳學社缺少印刷經費。俊餘想了想，就向周神父建議：「多瑪斯是道明會的聖人，道明中學辦學成功，他們有足夠的經費。你和道明會商量合作事宜，對雙方都有好處。」　

　　俊餘一句話提醒夢中人，周神父和道明會接觸，立即得到回應，也因此讓這本鉅著有問世的一天。周神父很重視養生，我一直以為他會看到《神學大全》的出版。那裡知道天主在三年前收他的靈魂。我們參加周神父的追思彌撒，聽說還有些稿子沒審閱，俊餘為《神學大全》是否能出版傷腦筋。

　　我到台北參加洪山川總主教召集的會議，遇見費神父，他說《神學大全》還有一部份稿子沒審閱，想請劉老師幫忙看稿。其實教會內還有不少熟稔拉丁文的神長，可是他們以往沒參與此工作，一時片刻無法進入狀況，看來俊餘確是《神學大全》收尾的最佳人選。

　　回家後和俊餘談，他早就想到此種可能，毫不考慮就答應。不久，費神父有事到高雄，我請他將譯稿放到救世主堂，我再以腳踏車去載，沒想到竟是一大箱原稿加打字後的譯稿。

　　我忘不了他忍受視茫茫之苦，全心看稿，遇到有問題的地方，找相關的資料，對譯稿與原文出入處都詳細修改。在他的努力下，不到半年時間把所有的譯稿審閱完畢，沒有辜負天主和周神父的託付。

　　記得那時他說：「我在人間該做的事都做完，活在人間沒有意義。」那時他的身體不錯，我只覺得他是一時感慨，那知他已準備赴天國的宴會。

　　當初費神父說：「道明會要付審稿費。」俊餘立即拒絕，他的理由是：自己有月退俸，子女都有工作，就算奉獻！回到家，他告訴我：「今天話說得太快，我應該要審稿費，然後捐給碧岳學社，因為道明中學不差這點錢。」

　　「神學大全」，於2008年11月21日舉行新書發表會。事前承辦單位寄了請柬給俊餘，但沒有人以電話邀請。他一來早就不出門，加上他了解主辦單位不希望他露面，於是我們自然不想到現場煞風景。至於為《神學大全》召開的學術研討會，我們自然也不知曉。

　　最近我上網見《神學大全》的相關報導，最大的感嘆是：「俊餘在教會神長的眼中竟是隱形人；在出版社眼中，他像塊抹布，用完就丟到垃圾桶。」

　　我不知俊餘是否預知在世日子不多，出版社要送他一套《神學大全》，他拒絕，希望轉送其他教會團體。

　　在他返回天鄉四個多月後，我終於想通天主收他靈魂的理由，因為他在人世間最重要的任務已達成，該享受永遠的福報了。我又發現另一個巧合，周神父雖比他早三年回天家，竟然都在三月，且都旅世83載。